这杯酒还没喝完。
酒翁喝酒向来豪爽,一坛子的量也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可眼前小小的一杯仿佛如鲠在喉那般刺痛着他的喉咙,咽下之时仿佛有股灼热之气流向了他一根血管。
“这么多年了,你都不愿意回来看一眼。”
酒翁抬眼看了眼清玄道长,即便常年的修行让他看上去仙风道骨,气韵清俊,可到底是高龄之人,花白的头发,刻满皱纹和沧桑的脸庞,这是他年老时候的模样。
酒翁活着的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师弟,等日后我两都老透了,就变成两个糟老头子蹲在庭子里吃酒了。”
他终于看到了清玄道长耄耋之年的模样。
“我脸皮薄,哪儿有这个脸。”酒翁自嘲地笑了笑。
“你脸皮还薄?当年背着师父把酒坛子藏在了床底下,还是我帮着你圆的谎。”
“是啊,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好酒。”
酒翁好酒,好烈酒,一日不饮就不痛快,酒成了他,却也毁了他。
道士可饮酒,却不能嗜酒,酒翁却嗜酒如命。
“清莲观盛誉千年,师父若是在世,也会感到欣慰的。”酒翁的心情复杂无比,他几乎毁了师父的心血,又因为他的过错酿成大祸,而他的师弟却抗起了所有的责任。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对不起,其实当年是我做了弊,观内的精怪鬼魅是我一手造成的。”酒翁低着头,一滴泪落到了酒杯里,微微荡起了涟漪。
“我一直都知道,师父他...也知道。”
酒翁倏地抬头,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他从未想过...他们竟都知道。
清莲观原是由他们二人的师父创立,当时师父年事已高,便开始决定继任观主一事,手下弟子虽多,可论天赋人品他最终决定在酒翁和清玄道长二人之中择其一而定。要说天赋,酒翁乃首选,可惜这位弟子偏巧是个嗜酒之人。师父左思右想便决定让二人比试一番,在规定的时日内谁捕获的精怪和驱除的鬼魅最多之人便是继任观主。
“我一直想要观主之位,论本事,师弟我还是比你强了些,可是我担心啊,担心自己一时失手失之交臂,所以我想了个法子。”
酒翁在规定时日前就开始四处行动,他将抓获的鬼魅精怪以符箓封存在观内的酒坛中。符箓是酒翁最为得意的技能,除了耳熟能详的寻常道教符箓,他自创了不少千奇百怪的符箓。酒翁捕获的精怪数量众多,这几十坛里封存的精怪怕有上百只这么多,酒翁苦恼的同时不禁鸣鸣得意,他边喝着酒边瞅着盒中的古玉。这是师父年轻周游四方所得的上好古玉,酒翁生辰的时候师父送给了他。八壹中文網
酒翁右手用刀雕刻着古玉,左手拿着酒壶不时喝上几口,一个时辰,壶内滴酒不剩,古玉变成了一枚刻画着镇邪驱鬼图形的法印,他在每个酒坛子上都留下了印记以此镇压坛内众鬼。
明日便是比试的日期,一日时光,师弟想要追上他是绝无可能的。
“自作聪明,却酿成大错。”酒翁苦笑着低下了头,一滴泪落到了脚边的土地上,瞬间没了印记。
他的法印刻错了,酒翁自持酒量惊人无人能敌,可但凡酒量再好的人,终究会有出错的一天。
法印没有镇压住封存在坛内的精怪,他们破坛而出,那一夜的惨状印刻在观内所有人的心里,余生皆是苦楚。
“师弟,我真的是错了,我....自大,傲慢,目中无人。”
“我知道你一心想将清莲观发扬光大。”
“可差点将它毁了的人却是我,幸好当年还有你在。”
酒翁满脸惭愧之色,他在清玄道长面前压根抬不起头,酿成大错后,被道友指责,遭世人唾弃,可唯独他的师弟却在师父面前替他求情,然而酒翁在那日之后独自离开了道观。
“现在想来,枉我见过数以万计的精怪鬼魅,多少次九死一生都未曾怕过,原来到头来我也不过就是个胆小之人。”
千年来,他不敢再踏足清莲观一步,哪怕知道如今成为了闻名于世的道观,根本不会有人记得历史中惨烈的那一笔,他也不敢再来此处。
“师弟...你...”
酒翁大惊,清云道长浑身淡薄了许多,就像是透明的一样,忽明忽暗,让人看不真切。
“师兄,这一次我真的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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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飞掌心所画之物赫然是他在酒翁那里见过的图形,这就是清莲观遗失的法印。
“你们看那里!”赵冲天惊恐地指着庭院的方向。
灯笼里的烛光是庭院唯一的光源,此刻却是皆数黯淡,随之一种诡异的绿色缓缓升起,将整个庭院笼罩在内。
夜空无星无月,绿的光芒在漆黑的背景下显得越发诡谲,然而江宁感觉不到任何不祥的预感,反而有种异常的安宁,就像是历经了数不尽岁月的等待,悲哀,沉淀后最终归于沉寂。
片刻后,绿色的光芒消失了,庭院中灯光重现,温柔地照亮着清莲观。
他们离开了钟楼顺着走廊回到了庭院,江宁发现廊檐和横梁下的灯笼变回了现实的模样,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离开了梦境。
他看见酒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以他的功力应当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可他却没有回头。
江宁清了清嗓子,反正这馊主意是他出的,横竖一个死,不过也未必,有杜玦在场,除非酒翁这辈子都不想喝酒了,否则他绝对安全。
“酒翁,大晚上的你可以回去啦,我们也要回房洗洗睡了。”
酒翁一动不动,也没答他。
江宁壮着胆子走到了他身侧,低头一瞧,酒翁眼眶泛红,整个人呆呆的。
“他走了。”
他们离开了梦境,清玄道长自然是走了。
“地缚灵。”杜玦说。
“什么?”
众人没懂,酒翁却是懂了。
“为了我这个祸害,不值得。”
杜玦顿了顿,“只要自己愿意,没什么值得不值得。”
清玄道长离世之际,并没有随万物生存之法消失轮回,为了一个心怀愧疚不愿见他的人,成为了道观的地缚灵。
一位正统的道士心甘情愿成为了地缚灵。
江宁明白了,清玄道长深知大限将至,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前只想再见酒翁一面。他算出了千年后有人会对此助力,借由噩梦一事让风水世家弟子介入,一步步完成了他最后的夙愿。
沈一飞怔愣了下,他缓步上前,忐忑地抬起掌心。
“那个...酒翁...这个法印可是你之前画的?”
酒翁眸光一紧,叹了口气:“法印是我做的,可却是画错了。”酒醉兴起的那日,就这样画错了最后一笔。
酒翁背负骂名离开道观的那天,师父毁了他的法印,碾了粉碎。
清玄道长在师父去世后,重振了清莲观,他重造庭院的时候,亲手栽下了一树一草和贯穿其中的青石小道,庭院的布局就是法印的图形。
这个世界还有人在怀念你,可惜到死你都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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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江宁睡得很沉,天蒙蒙亮之时他就醒了,区区几个小时的睡眠他非但没有头疼,反而精神奕奕,站在长廊上深深吸了口清晨清新怡人的空气,伸展了下肩臂,目光定格在了前方。
昨晚他们回房的时候,酒翁还一个人站在那里,像雕塑似的纹丝不动。
杜玦示意他们不用管,多管也是无用。江宁挺认同他的看法,人活着需要别人的帮助和劝慰,可多数时候心里的那道坎只有自己才过得去。
他们今天就会离开道观,江宁想着自己今后再过来的机会并不多,这样想着他打算沿着走廊再看一眼清莲观。
走到走廊尽头那面爬满藤蔓的墙壁前,江宁停下了脚步。
被时光掩埋的惨案,那些惨死的无辜之人,仅一墙之隔,就是两个世界。
“清玄道长性格稳重大义,即便因为酒翁,也断然不会特意掩埋此事。”杜玦不知何时从身后走来。
江宁也有此意,既然以墙隔绝背后的秘密,想必并不打算将清莲观这段不光彩的往事重提,他又想起了之前清元道长的态度,想必历来观主都知道这段尘封的往事,至于到底是哪一任观主建造的墙,恐怕也无从考证了。
“杜律师,我起来的时候你的床上空着,我还以为你一声不吭的先走了。”
“你还在这里,我怎么会走?”
江宁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给整懵了,这应该就是他理解的意思吧...
杜玦又说:“走,去庭院里看看。”
杜玦似乎本就有目标,直接带他到了庭院中的某处地方,江宁觉得有些眼熟了,再仔细一打量,发现这就是他找到和其他莲花石墩不一样的地方。只是今天,那墩雕刻着小兽模样的石墩已经不见了。
江宁还特意在灌木丛里找了好一会儿,确定石墩是真的消失不见了。
既然杜玦带他来这里,必有用意,江宁看着杜玦意味深长的眼神,叹了口气:“死神大人,是不是又是考试时间了?”
“你说对了。”
江宁耸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那个长得像小怪物似的食梦兽...我...真不知道了。”
“莫详其状,实鬼物也,好食人梦而口不闭。”
“......”您老说话能别文绉绉的么。
“我猜测应该是清玄道长在世时收服的小怪,道长去世后长眠于此,并让我们进入了他曾经的梦境。”
“那现在这石墩没了,说明是不是...”
“它应该和清玄道长一起消失了。”
所以,有时候精怪也未必都是邪恶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