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玉照二人兴尽而归时,早已乌金西坠,暗了天幕。
夏日夜间,蝉虫嘶鸣,熏风习习。
皇城在关禁、城池、宫门以及坊内禁止夜行,或每逢上元等重大节日才会开宵禁。
后废除了部分宵禁制度,西市是皇城中唯一废除宵禁之所,因此在皇城进入了夜,旁处寂静无人之时,西市却能人满为患。
也正因着宵禁,执金吾来回巡查,临街的许多商肆不敢大肆点燃灯烛,唯恐惹来了人。
赵玄如少年人一般,与心上人并排走在阴暗路上,盼望着前方道能更偏僻黑暗些,最好两人迷路了去。
二人的手更是不知不觉就碰上了,赵玄心跳止不住的加快起来,玉照眼睛眨了眨,伸出手指快速的在赵玄手心划了一下。
似猫儿一般,察觉到那只要抓她的手,玉照立刻将手缩了回来。
她轻轻笑了声,似乎满足于自己的聪慧狡黠。
赵玄不动神色,垂眸看了她一眼,在玉照再次作怪之时,忽的抓住了那只调皮捣蛋的手。
“哎哎,被你抓住了——”玉照笑个不停。
赵玄微服出来,自然不想叫旁人注意。身侧暗卫也带的少,暗卫全都隐于人群,在两人身后远远跟着,赵玄人前规矩守礼的很,玉照也是这般,因此两人明面上只敢做这些叫人嗤笑的小动作。
若非她出府时见过跟随在道长身边的二十来号寻常打扮的暗卫,她定然以为此处只有他两人。
玉照见此不免有所怀疑,之前她在观里与道长两人间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全叫别人看到了眼里......
要真是那般,玉照轻咬唇瓣,停了一瞬,觉得窘迫极了。
赵玄眼皮微动,他惯来剔透,转瞬明白了其中缘由,用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她的手,手指微微使劲儿,两人手间肌肤相贴,他期望今晚的时间过得再慢一点儿,就这般叫他跟他的姑娘走到天明。
“以前在观里时,殿内就你我二人,再没有旁人。”
玉照心里奇怪了一阵,只感觉这人也太聪明了,她什么都没说,竟然也猜到了自己心中所想。
她眸光微动,却是转了话头,指着前边一处光亮之处,手指所向是一栋三层楼阁,比起旁处的昏暗,那处倒是烛光大盛,楼内有许多人影,依稀还能听到悦耳乐声。
她眼中燃起憧憬:“我们去那边吧。”
赵玄抬眼望去,表情有一刻凝结:“那处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他蹙起眉,叫来身后暗卫,玉照隐隐察觉他带了些薄怒,却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立即召巡检司过去缉拿,朕倒要看看都有哪些知法犯法的。”
“喏。”
隐匿于黑暗中的暗卫沉声应了声,后又顷刻消失不见。
赵玄牵着她的手往右侧路走去,刻意避开方才那边。
这条路上两侧许多酒肆食肆,走进了皆是各种花酿的味儿,还挺好闻。
玉照后知后觉才明白方才那三层楼阁是什么地方。京城明令禁止官员嫖。娼,那处人如此多,她并没有见到穿着官服的,不过想想也知道,谁还敢穿着官服去?
都是下了官署回家换套衣服再来的吧?
如今瞧道长的神色,莫不是方才那远远一眼,在人群里见到了熟人?且还不止一人?
她为自己的无心插柳心虚了一瞬,不过招妓的那些官员,无论如何也不无辜吧,家中有妻有妾,还嫌不够?还出玩儿呢?
***
天上星月交辉,繁星万点。
闹哄哄的夜市,酒肆林立,商贩吆喝叫嚣着,食肆滚滚冒着炊烟,鸡鸭羊猪,香味隔着十里都能闻见,叫路过的人止不住停下脚步来。
这种场景里,更是叫那喝酒的人觉得热闹。
成峤并着二弟成嵻,颍川伯另带着一位世家子弟,四人往二楼占了一张临着窗的方桌,喝的正欢畅。
喝的欢快了,索性又叫来两壶酒,一叠炒花生,一碟子卤肉,一叠油饼,另外又加了一叠烧鸡。
几人谈天说地,互诉衷肠。
最叫人同情的莫过于信安侯了,当日朝中被江都王那一训骂,早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谁还不知道信安侯府家里那点儿破事啊?
成峤觉得面上无光,转移话题就说到了儿女婚事上,众人都能说个几嘴,只那个颍川伯,真是个只顾着自己风流快活,其他事一并不管的。
问起他家中有几个子女,他尚且能说个大概,但问他子女的年岁,他是糊涂的很,谈起儿女婚事,他哪里记得什么?
只打着哈哈,满嘴酒味:“我还有空闲管那个?都还小,过几年再说吧!”
成峤的二弟成嵻与他最相熟,知道一些,不禁笑话起他来:“不说你那大儿子二十好几了,就说你那大女儿,去年我去你家里,可听说了她有十九了吧?今年可不就二十了?这大把年纪,还不嫁人?”
这话把其他两人吓了一跳:“二十岁了?还不嫁人呢!?”
颍川伯自己也吓了一跳,喃喃道:“竟这般大了!?”
他还以为最多十六七呢。
说完眉头一拧,嘴里骂道:“这般大了还挑三拣四!上回她娘给她说了几个表弟,非得闹脾气不肯嫁,她娘把她关房里她就绝食,差点饿死。我还当她小,没把当回事!嗨,我那夫人真惯着她!要我说就直接绑上花轿!还给她闹脾气?”
成峤忽然欣慰了很多,本以为只有自己府上有数不完的糟心事。
如今见旁人家比他好不到哪去,他就安心了。
临着窗的成嵻喝的醉醺醺,不顾往日仪态,伸手过面前的碟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拽出个烧鸡腿来,正准备往嘴里送,忽的瞧见迎面街头走过来一对牵手的男女。
这人自然都是爱俏的,男人更是如此,更遑论是风流倜傥红粉知己无数的他。
那姑娘穿着一袭青葱色薄如蝉翼的纱外罩,漏出来的脖颈胸口,宛若羊脂玉似的,还有那双藕臂脆嫩花白,走起路来弱柳扶风,绰约多姿。
他潜意识的就忽略了那姑娘旁边生的高,烛光都照不到的男子面孔,有美人儿在,谁还注意男子?
等走的进了,他这次才发现,这女子越来越眼熟。
那张面孔......
怎么那么像他的大侄女?
等等......那副艳胜桃李,雾鬓云鬟的相貌,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就是他大侄女?!
成嵻顿时一口肉闷在嗓子眼里,进不去出不来,双眼瞪得老大,看着骇人。
成峤嫌他丢人,骂他:“好端端的,这幅姿态做什么?没吃过肉不成?”
“......大哥,你瞧那边那人,是不是大侄女?”
说完他哎呦了一声,估计是后悔说了,这大侄女夜会私男,被他大哥瞧见还不打死?今日自己嘴快,在人前落下了成侯的面子,将府里的破事儿人前抖了出来,岂不是闯祸了?
成侯可没心情顾忌他的想法,他皱眉往那处看去,瞬间暴跳如雷。
哀嚎起来:“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
几个狐朋狗友都被他的这幅姿态吓了一大跳,本来这种事儿都会瞒的死死的,再有火也忍到府里去发。可这成峤今日明显是有些喝高了,神志倒是清楚,可俗话说酒壮怂人胆,他这一醉酒,脾气蹭蹭蹭的往上涨。
成峤怒火滔天,重重一拍桌面,瞬间酒水散了一地,几人被他这一吼纷纷吓醒了过来。
朝着外边发出地狱般的怒吼:“成玉照,给本侯滚过来——”
言罢就要往楼下走,几人怕闹大,毕竟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真闹起来面上不好看,日后酒醒了互相见了也尴尬。
纷纷过去拦着他。
“敬之兄!别气别气!”
“儿女都是债,忍忍便罢了,要打骂也得回府里去打骂。”
“兄长........兄长且慢!”
却见那告状的成嵻,这会儿不知缘何,脸色清白清白,死了三天也没那般白。扯着他哥的袖子想说什么,却被成峤粗鲁的打断,另两人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不知是在劝说还是在撺掇,场面乱到根本没人听成嵻说话。
成嵻吼破了嗓子都没人听见。
玉照听见有人喊自己名字,吓了一跳,抬眸一瞧,就见到成侯那张暴跳如雷的脸。
玉照脑袋飞速转了转,再遮着自己的脸还是遮道长脸来回犹豫。
见父亲都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且一群人走了过来,顿时慌了,慌乱之下什么都忘了,连忙往赵玄身后躲。
赵玄面庞变了几变,倒是挺镇定的将她拉出来:“你不是说不怕的吗?如今这又是躲什么?”
玉照咽了咽口水,见成峤已经下了楼朝自己过来,慌了起来:“不怕,就只有点紧张,没想到这天来的这般快,......我...我父亲打人可疼了!”
赵玄升起怒火来,“他竟敢打你?”
玉照蹭蹭的又跑到了赵玄身后:“他没那个胆子打我!我看他打过我的庶弟!”
庶弟背书背不出来,被成峤拿革带抽的嗷嗷叫。
成峤大步流星下了台阶匆匆往这边赶来,玉照却躲进赵玄身后,被他高大的身材遮的严严实实,成峤醉醺醺的伸长了脖子仍是什么都看不见。
“躲什么躲?胆敢深更半夜跟人私会,如今又躲了?!我侯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给我滚出来!今日我便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孝女!”
这话一出,成峤听见对面那男子传来的声音。
赵玄唤他:“信安侯莫怪,是朕带她出来的。”
成峤没听分明,他醉的厉害,饶是谁也不会觉得在这地儿还是大晚上的会碰见陛下,只以为听岔了。
只是......这声音听着觉得不对劲,如此耳熟,凉飕飕的,大夏天的感觉从地府里传出来的一般,一听叫他后背发麻,浑身发颤。
他眼神这两年熬夜读公文读得多,不如年轻时好使,加之这日喝了点酒,眼前白糊糊的一片,方才能瞧见玉照是因为玉照的身高正巧落在烛光里。
可随着迈进也察觉到与自己女儿深夜私会的男子,他的身量为何如此眼熟......
成峤顿时有些拘谨其起来,身体潜意识的反应,手心发凉,瞪着眼睛还没将那人看个大概,被身后跑出来的成嵻一把推搡着后背,成嵻结结巴巴道:“是...是陛下,快跪...快跪下!”
成峤怔了怔,身后跟上来看好戏的狐朋狗友们眼却不瞎,顿时连滚带爬的越过成峤,跪倒在了前方地上,口呼圣上万安。
颍川伯扬起一脸褶子,恭维起来,浑然忘了方才他热切的跑出来想要看好戏:“臣真是三生有幸在此碰见圣上!”
那一刹那,空气似乎凝结成了冰霜。
从夏季直接过度到了冬季,且还是寒冬凌冽,六月飘雪。
眼前的模糊褪去了不少,寂寥街道不知何时围起一圈暗卫。
而将他那不孝女藏在身后的.......挺拔坚毅的男子,不是天子是谁?
成峤忽的酒醒了。
仿佛片刻前暴跳如雷的不是他本人一般,他“砰”的一声,双膝跪倒了石板地上,嘴里苦涩万分,脑海里乱如一团浆糊。
陛下与那不孝女?他们二人......
何时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