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院内，便看见沈碧芊端坐在院子里，手执古琴，水葱似的玉指在乌黑的琴上挑摘、剔劈、勾托、抹挑。琴音绕梁，清歌袅袅：“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整个人好似随风纷飞的蝴蝶，又似清灵透彻的冰雪。
他听过无数女子的歌声，却未曾听过有人可以将一首爱情诗唱的如此荡气回肠，仿佛不是在歌颂爱情，而是在舒畅心怀。
在她的边上，是正在练剑的沈啸。
形随意动，手中长剑轻轻一挥，剑气锋芒毕露，配上这曲子，倒是有一种天人合一畅快淋漓之感。
小几上放置的冰雕滴答融化，百合香清清淡淡幽幽传来，孟鹤归寻了个坐处，坐下仔细观赏着这父女俩一曲一武的画面，在这初春的早晨，颇有一番意境。也不知看了有多久，沈啸才收了剑，走上前来。
“见笑了。”
沈啸显然是早已注意到了孟鹤归，此刻坐在小几的另一边，擦了把额头的汗道。
“若是这剑术也叫见笑，那么在下多年的武功便是白练了。”就连孟鹤归自负武功天下鲜少敌手，也不得不承认沈啸蒋的武功内力皆在他之上，待他到这般年纪，怕是也不一定练得成这般厉害。
沈啸摆了摆手未说话，啜了口茶：“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在下孟鹤归。”
“沈啸。”
沈啸习惯性的一拱手，一派威风凛凛：“你姓孟，是皇家人？”
因为孟姓冲撞了国姓，所以只有皇家子嗣才会姓孟，这是京城之人皆知道的事情，只是孟鹤归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竟也有人对这件事如此清楚，他只得解释道：“在下确实是皇家人，祖上有人在皇家当官，对皇室有恩，所以皇上特意赐了孟姓。”
这种事虽少，但在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沈啸显然是信了，点了点头：“看来祖上也是勇猛之士。”
看他对皇家之事如此清楚，加之刚才的剑法甚是熟悉，让孟鹤归不由的有些疑惑：“在下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但问无妨。”
“在下刚才看见，沈先生的剑法似乎出自孟国？”
沈啸端茶的手一顿，他深深的看了孟鹤归一眼，放下手中的茶盅：“是，我确实是孟国人。”他顿了顿，似乎不打算对孟鹤归隐瞒，“我曾是孟国的将军。”
将军！他竟是孟国的将军！
孟鹤归绞尽脑汁，脑海中却没有对这位将军的印象，莫不是很早便离开了宫？可看他的样子，不过四十出头，而且剑法凌厉，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身为将军，莫不是以战死沙场为最终归宿，年龄尚轻竟已隐居田园，着实令人诧异。
就在他思考之际，琴声已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沈碧芊走到他们面前，盘膝坐在沈啸身边，头靠在他的膝上，一脸的骄傲：“公子你有所不知，我爹爹以前可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将军呢！对了，大家还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阎罗煞！”
听见‘阎罗煞’这三个字，孟鹤归浑身一震，终于想起他来。
在孟国，也许说起沈啸这个名字，很多人并不知晓，但若是提及‘阎罗煞’，哪怕是三岁的小孩子也得抖一抖。
十五岁当上副将，十八岁当上主将，二十岁便已帮先帝踏平南北，连连加官进爵，却从未有一丝懈怠，没有打输过一场仗。只要是听见‘阎罗煞’来了，哪怕是对手，都会对他肃然起敬。
而这个传奇性的人物，却在三十岁那年，辞官离开，不知所踪。
世人都说，他是得罪了太多人，被秘密杀死了。未曾想今日，孟鹤归竟有机会见到他。
孟鹤归依稀记得，小时候也见过这位将军，他彼时刚二十岁，意气风发，金色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高大的如同天神。从某些意义上来说，他给了孟鹤归当时幼小的心灵极大的震撼，让他之后多次征战沙场时都无所畏惧。
如今，他还是这般威风凛凛的样子，只是发鬓里的白发却藏也藏不住了。
看见孟鹤归震惊的表情，沈啸只是默默的看了沈碧芊一眼，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只有在面对这个女儿时，他的眼里才会闪过一丝柔情：“你不必惊慌，我早已不是什么阎罗煞了，我现在只是一介村夫罢了。”
他并不想让人知道当年的阎罗煞在哪里，他只想安安静静的过完余生。
孟鹤归从刚才那一刻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此刻面色也恢复了平静：“在我心中，你一直是大家歌颂的将军，是孟国的骄傲。”
沈啸显然已经听惯了这些赞扬的话，此刻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你是怎么受伤的？”
“我跟随将军上战场打仗，在和西夏军对战时受了伤。”孟鹤归轻描淡写的一带而过，他不希望面前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具体的细节自然也就不能多说，说的越多，就越容易露馅。
谁料只是这么一句话，却让沈啸变了脸色：“和西夏军？”
得到孟鹤归肯定的答复，他忽的叹了口气：“当年一别，本以为可以避免。没想到，终究还是避不开这场仗。”
孟鹤归怔了怔：“沈先生去过西夏？”
沈啸这才自知失言。但话一出口，他心知孟鹤归不会轻易略过这个问题。他低下头，拍了拍沈碧芊的肩膀，父女俩多年的默契让他们不用多说一句话，便也知晓对方想表达什么。
“公子，爹爹，那我先下去了。”
沈碧芊显然很舍不得孟鹤归，一步三回头的看了他好几眼，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见沈碧芊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沈啸才啜了口茶开口道：“没错，我确实去过西夏，那还是在二十年前，我刚当上大将军的时候。”
那时，他在各国已小有名气，‘阎罗煞’的称号也被渐渐传开，为了震慑当时一直不愿臣服的西夏，先皇便派他前去和谈。说是和谈，一个大将军哪里来的好口才，不过是用名气让对方臣服罢了。
不过‘阎罗煞’的名气确实震慑住了对方，西夏皇帝很快便投降了，答应过段日子便亲自去面见先皇，又好言好语的派人安排了住处，让沈啸住在了别宫中。
就在西夏的宫里，他认识了一个女子，一个终其一生，也无法忘却的人。
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
那时正值初春，略有寒意，西夏皇帝派人送来了一件御寒的大袄，他对这种柔软的毛皮向来不喜，却在房间窝着有些冷，便出来走走散散心。他对这皇宫不熟，七拐八拐，便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宫殿前。
他担心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便打算打道回府，刚走出一步，便听见殿内传来‘吱呀’的开门声，紧接着，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丫鬟走了出来：“宋贵妃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奴婢刚去账房领月银却听见宋贵妃言语略有污辱长公主之意，连带把公主也泼上了脏水，也不看看她的身份！”
她回过头，嘟嘟囔囔着满脸的不忿，对着坐在屋内的女子抱怨着。女子低沉的笑了，笑声如琴声般动人。她慢慢的抬头，一眼惊艳。虽没有其他美人般的水灵灵的大眼，但却眼睛细长，肤色赛雪，一张绯樱般的唇，一身紫裳。显得妖而不艳，媚而不俗。
她放下书卷走出房门，手腹摩挲着腕上的腕上的镯子道：“有什么咽不下的，为那种人生气实在不划算。”
“可是……”
“好了，莫要被旁人听见了笑话！”
这女子声音柔柔弱弱的，可语气中的不怒自威却让丫鬟立刻闭了嘴。
美目一挑，她抬起头，目光直直的落在沈啸的身上：“这位公子听够了没？有什么话不如进来说罢。”
沈啸浑身一震，顿时有些面红耳赤：“不，我不是……”
“去请这位公子进来。”
女子打断了沈啸的话，丫鬟担忧的看了一眼这个陌生的男子，又回头看看自家主子，只得认命的走过去：“公子请。”
沈啸在战场上呼风唤雨，可却不通人情世故，此刻不好拒绝一个女子的要求，便走入了殿内，一拱手道：“在下沈啸，见过姑娘。”
“大胆，竟敢这么和公主说话！”
丫鬟大声呵斥道，沈啸吃了一惊，未想到面前这女子竟是西夏公主，只是脸上虽有吃惊之色，却是动也不动，没有一点点行礼的意思：“沈啸见过公主，只是我乃是孟国将军，断没有向西夏公主行礼的道理。”
向西夏皇帝行礼，那是他作为使节的本分，但若是向区区一女子行礼，岂不是折煞了孟国。
女子瞧见他一副铮铮铁骨的模样，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抿唇一笑：“好一个孟国将军，我也不喜这些繁文缛节，将军不必多礼。”她一挥衣袖，抬脚朝着屋内而去，在走到门边时脚步顿了顿，回过头看向他，“将军不进来坐坐么？”
沈啸一怔。
这公主的闺阁岂是他一个陌生男子可以入内的？这要是传了出去……
“将军难不成是怕了？”女子淡笑，“若是怕了……玉儿，送客吧。”
二十岁的沈啸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有一股子的骄傲和自尊，哪里容许别人这般对他冷嘲热讽，顿时怒目圆瞪道：“谁怕了，多谢公主厚爱！”说完，倒也不客气的朝着屋内走去，一掸长袍坐了下来。
丫鬟立刻沏了杯茶上来，屋内有淡淡的熏香，配上这茶香，不由的有些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