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后院,四下无人,这才停下脚步。
扶辰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咳嗽了几声,却坚持把话说完:“咳咳,张大夫此话究竟是何意?”
江盏醉叹了口气,知是瞒不住他,况且此事与他有关,若是瞒着,反倒让他更为愧疚,便一五一十的将近日之事告知他。扶辰听完,面色愈发的苍白起来。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扶辰下意识的说道,却又恍然间反应过来,苦笑一声,“是了,我一直昏迷着,你也无法告诉我。”
“小道士,此事不怪你,你已经尽力了,如今怕是我命数已尽,不得强求。”江盏醉反倒安慰起他来,“更何况我活了几百年了,该看的该享受的都已经享受到了,也该让这具躯体安心长眠了。”
她这话中,已有决然一死的坚定,扶辰怔怔的看着她,忽而间道:“你从这具身体中离开吧。”
“什么?”江盏醉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了一句。
“我说,你从这具躯体中离开,变回妖身,这样就不用死了。”扶辰表情严肃,“我会想办法帮你。”
江盏醉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摇了摇头,凝视着他的双眼:“小道士,你可知,红尘相守,是何等之难?我好不容易脱离了妖身,以人类的身份和鹤归在一起,和你们在一起,我不要再回到原来的生活。更何况,妖族早已容不下我了。”
从她逃离红叶林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做了抉择,再也回不去了。
“可……”
“小道士,我知道你是想让我活着,可我如今体内妖力比以往盛上百倍,我承受不住这样的妖力,或者说,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不知道何时,就会伤了别人。”江盏醉打断了他的话,“张大夫说过,如今我在这具躯体之中,还残留着一丝人气,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克制住我的妖气。若是此时我脱离了这具身躯,只怕会变成彻彻底底的妖,到那时,我便再也回不到他身边了。”
扶辰颓然倒退一步:“当真是没有解决之法了吗?”
“如今,能支撑一刻是一刻。”江盏醉淡淡一笑,“若是让我在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妖,我宁愿以人的身份死去。”
“宁愿死?”
“是。”
扶辰看着她决绝的神色,张了张口,没有再说出一句话来。
江盏醉知晓他是妥协了,心中顿感一松,抬起头,看向天空中正飘飘扬扬的大雪:“其实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同他白头。”
头上微感凉意,江盏醉一摸头发,才发觉两人说话间,头上已落满了不少雪花。
明媚一笑,江盏醉忽而开心起来:“待明年再下雪时,我一定要同鹤归一起看。霜雪落满头,也算是白首了吧。”
霜雪落满头,也算是白首。
扶辰看着她笑意满满的样子,心中的痛觉愈发压迫着他的神经,他微微弯着腰,心痛的竟连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良久,他才直起身子,走到她身后,将脱下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天寒地冻的,你身子本就未好,回屋去吧。”
江盏醉回过身,正对上他含着无数情感的眉眼,她微微低下头,不忍再去看,只轻声道:“好。”
两人从后院走回屋中,在他们离开后,刚才那三个孩子才从医馆内走出。
想来是瞧见了这一幕,那个大些的孩子转头对正在吩咐他们捡草药的张大夫道:“姐姐这是怎么了?是和那位哥哥吵架了吗?”
“他们才不会吵架呢,他们这是生病了。”张大夫看都没有看一眼,随口应答。
“生病了?是什么病,严重吗?”
“是挺严重的。”张大夫把一个药篮扔给他,“不过不是身体上的病,是心里的病。”
“心里的?”半大的孩子,显然不懂这心里的病是什么意思。
然而张大夫没有再做解释,吩咐他们要做的事情之后便自顾自的回屋去了,留下这三个一知半解的孩子。
五日之后。
经过这一场大雪的冲刷,整个世界似乎都被洗涤干净了,就连扶辰的病也愈发的好了起来。几日之前,他还昏迷不醒,几日之后,他已经可以提着斧头在后院砍柴了,当然,这都拜张大夫所赐。
但,江盏醉的情况却没有什么缓解。
上一次张大夫给的药确实挺有效果,但也只能保一时,下一次再犯时,吃的就更多了,从一粒药,到三粒药,几乎隔两天就要犯上那么一次,每一次,都听见屋中撕心裂肺的喊叫。
每一次犯过病之后,江盏醉出屋,却又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好似没什么大事,可明眼人都知道,她的身体是支撑不了太久了。
扶辰私下里有去问过张大夫,可得到的消息却和江盏醉说的一样,原本这封印就是禁忌,是有缺漏的。当初这封印是靠着扶辰强大的法力支撑,但她终究是妖,妖力是源源不断的,总有一日,她的妖力会再生,会突破这个封印,这不过是迟早之事。但她如今妖力增强至原来百倍,却是因为那天竺草和崖上的阵法。虽不知那阵法究竟为何人所创,但显然两相结合,竟让她一夜间突破了所有妖的瓶颈,但她的躯体,却早已承受不住这样的妖力。此时,尚有这人类的躯体上所带有的人气稍加压制,但迟早有一日,会因为这身体承载不住妖力爆体而亡,可若是脱离躯体,她必然会失去自我理智,成为嗜血杀人的妖物。
这两者择其一,都是残忍的抉择。
扶辰为此亲自去望月崖探查了一番,那阵法早已被江盏醉攻破,不见了踪迹,不过他感受到这阵法极为强大,非有数十位百年以上修为者不得创建,如此强大的阵法,只为了不让人去采集天竺草,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如今找不到阵法的源头,江盏醉这病便无人可解,她想必也是知道,在后几日未犯病之事,便提出要回宫去。
扶辰劝不动她,也知道她一心想着死在孟鹤归身边,便和张大夫告了辞,雇了辆马车往皇宫而去。一路上,他们基本没有停歇,半梦半醒间,便到了皇宫。好在是白日,有了腰牌畅通无阻的进了宫。
长秋殿毕竟是后宫,扶辰在江盏醉的劝说下不得不先回了国师府,江盏醉由轿子抬着回了长秋殿。
如烟瞧见江盏醉的第一眼,就‘哇’的哭出声来,直直的就朝着她扑了过去!
江盏醉还没站稳,就被她抱了个满怀:“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
“娘,娘娘,您终于回来了,奴婢还以为,以为……”她哭得上气不接下去,都听不出她在说什么了。
江盏醉看她哭得那叫一个悲痛欲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死了呢,顿时一阵疑惑,急忙将她推了开来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好好说。”
如烟擦了把眼泪,哽咽着道:“娘娘你这么长时间没消息,皇上派人出去找了好几次,整个皇宫都惊动了呢!大臣们都上本参奏娘娘,皇上却说什么都不理!娘娘,您究竟跑哪儿去了啊!”
江盏醉吃了一惊:“我不是派人送了信回来吗?”而且还不止一封。
“没有啊,一封信都没有收到。”如烟看江盏醉的样子不像说谎,顿时也傻了眼,“难不成信被人截下了?”
也不乏这种可能性。
江盏醉不敢妄加揣测,此刻却也待不住了,回屋换了身衣服就往外走:“我要去趟御书房,你可要把长秋殿看好了,莫让旁人进来。”如烟还没反应过来这个‘旁人’是谁,就看江盏醉急匆匆的离开了。
江盏醉刚走近御书房,就见王公公从里面走出来,看见江盏醉,眼里流露出欣喜的神色,急忙上前一俯身:“娘娘这是去哪儿了,皇上可急得不得了!”
蹙了蹙眉,江盏醉抬脚就往里走,却被王公公拦了下来:“娘娘,您现在可不能进去。”
“怎么了?”江盏醉纳闷道,“皇上在洗澡?”
“那倒不是……”王公公暗暗擦了擦汗,“是皇后娘娘正在里面。”
哦?江盏醉挑了挑眉,不怒反笑:“那正好,我和皇后娘娘一起服侍皇上。”说罢,推开王公公就走了进去。
江盏醉踏进御书房,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这味道和流云房中的一样,让江盏醉微微有些不快。听见脚步声,正在写奏折的孟鹤归蓦然抬起头,看见是江盏醉,一下子站了起来:“阿醉!”
紧接着,温暖的怀抱将江盏醉紧紧裹在其中。她靠在他的肩头,忽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回来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包含了太多的情感,孟鹤归的手紧了紧,仿佛生怕她再离开一样。
江盏醉就这样靠在他怀中,忽而在想,哪怕只有一瞬间,她也了无遗憾了。
“妹妹回来了啊!”
可惜流云的话打断了这美好的氛围,江盏醉缓缓松开手看向流云:“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嗯。”流云轻轻应了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段时日妹妹去哪里了?可是让皇上好生惦记。”
“我本是出宫去送穆贵人一程,未曾想生了场病便耽搁了。”江盏醉避重就轻道,她转过头看向孟鹤归,“其实我有派人送信回来,可是不知为何你没有收到。”
两相对视,双手紧紧相握,仿佛无论什么也不能将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