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嬷嬷打量着沐清溪,心下感叹,这位二小姐当真生了副好相貌。大老爷年轻时素有令名,大夫人当初更是京城第一才女,性情模样处处拔尖儿,就连当今太后也称赞过的。二小姐这张脸真真是挑着夫妻俩最出色的地方长的,只可惜,这目中无人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心里想着,面上却笑着回道:“老夫人有命,哪里担当得起‘辛苦’二字,二小姐可折煞老奴了!年前老夫人就念叨您和小少爷,想接您回京常住。只是那会子天冷,又连日下了大雪,老夫人担心路上不好走便罢了,心里却是放不下的,这不才过完年便派了老奴来请呢!”
沐清溪看着她那一脸热情洋溢的笑容,活像是跟她多亲热多恭敬似的。可话里三句不离老夫人,沐清溪哪里听不出这是把老夫人抬出来压她。若她还是前世那个孤苦无依的傻丫头,这会儿指不定战战兢兢感激涕零了,只可惜,那个傻丫头早在三年前便死在了爹娘的葬礼上。
“祖母要接我回京?”沐清溪妙目微睁,惊讶地问道,她略一犹豫,面上显出些许难色,“嬷嬷不知,我身子骨不大好,因大夫说要静养才避居此处。若是进了京,一来京中喧哗不宜静养,二来,为人孙女,自当尽孝于前。我非但不能侍奉祖母,万一把病气过给祖母可如何是好?”
青嬷嬷听完云里雾里,一是没想到她只字不提前面来人报信之事,二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拒绝。按她原先的设想,小姑娘在这等贫瘠之地吃足了苦头,能够回京对她来说应该是天大的喜事,怎么竟跟她想得截然不同?
娇花一样的小姑娘似颦非颦,盈盈妙目中似有泪光闪动,欺霜赛雪的皮肤染上微霞,端得是海棠睡迟梨花带雨,就连她一把年纪的人看了也觉得心旌摇动。
但是,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正是听说二小姐身子骨不好,老夫人很是担心,所以才想着接二小姐回京养着,这也是老夫人爱重您呢!”青嬷嬷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避重就轻地说道。
沐清溪脸色愈红,一双杏眼中竟氤氲出水汽来,波光点点,涟涟滟滟,像是点缀了满天星光,“我知祖母疼爱,却也不能不顾祖母的身体,还请嬷嬷回京禀报祖母,就说孙女不敢让祖母身陷危境,待养好了身子再去祖母跟前尽孝。”
青嬷嬷心中泛起不悦,有些嫌弃她不识好歹,却还是耐着性子劝解,“二小姐一片纯孝,老夫人哪有不明白的?只是小姐不妨想想,若是去了京城,一来京中有名的大夫不知凡几,总比乡间郎中医术高明。二来,”她看了看留在屋里的锦绣和琉璃,“二小姐身边就这么几个丫头,难免看顾不周,若是有个疏漏反是不美。三来,二小姐也可以晨昏定省,在老夫人跟前尽孝不是?”
沐清溪闻言心中嗤笑,说了这么多恐怕最后一句才是重点。这是指责她三年不在长辈面前请安就是不孝?呵,也不想想她三年前为什么回来。沐家如今已经连守孝三年的古礼都不记得了吗?
青嬷嬷见她沉默不语,心里便觉得她是把话听进去了。能这么容易被说动,刚才那番推拒更像是惺惺作态。也对,见识过高门宅院里的泼天繁华,哪还受得了这种乡野腌臜地的窘困。
沐清溪却是在想青嬷嬷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前世老夫人一直到去世也没怀疑过青嬷嬷早就被徐氏收买,那么今生她知道吗?如果知道,肯定不会派她来,如果不知道,那接她回京到底是老夫人的主意还是徐氏的主意?如果是老夫人的主意,徐氏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呵呵,二小姐莫不是住惯了破屋舍不得走了?”忽而一声娇笑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
沐清溪循声看去,这才发现出声的是青嬷嬷身后的两个丫鬟之一。这也是自她们进屋以来,沐清溪第一次正眼看这两个丫鬟。年纪都在十四五左右,一个青衣翠裳,圆圆的脸上带着笑,另一个紫衣靛裳,瓜子脸带着刻薄相。
开口的正是后者。
沐清溪陡然沉下脸来,面带寒霜,冷声说道:“主子问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桃红却全不放在心上,竟张口顶撞:“主子?哪有主子?奴婢只看到乡间的小丫头呢!”一边说还一边夸张地东张西望了一下。二夫人早说过,这位二小姐就是被他们侯府赶出来的破落户,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主子,他们去族里接已经是给她脸了,她竟然还磨磨蹭蹭地要他们亲自来这种粗鄙的地方,真当自己是侯府小姐了!
沐清溪笑了,这一笑宛如冰天雪地里的一道寒光,又似青锋出鞘,未见血便已带了七分锋锐,“青嬷嬷,府中规矩身为奴仆顶撞主子该当何罪?”
青嬷嬷眼皮子颤了颤,她没想到桃红这么大胆,更没想到沐清溪会这么不客气,斟酌了一下才回道:“轻则掌嘴二十,重则杖毙。”
“既然如此,嬷嬷还在等什么,难不成要让琉璃和锦绣动手?”沐清溪冷声质问,锦绣和琉璃应声上前一步,她们早就看这丫鬟不顺眼了,竟敢在小姐面前放肆,当她们是死得不成?
“你敢?”桃红惊叫一声,万没想到夫人嘴里一文不名的臭丫头竟然真的敢动自己,“我可是夫人的人!”
沐清溪笑得温和,看都不看她一眼,只盯着青嬷嬷,温声说道:“看来嬷嬷是打算袖手旁观了,也好……”
“小姐说的哪里话,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还是让老奴来处置吧。”青嬷嬷直觉若是她不出声,后果可能更糟,虽然她也想不到会糟成什么样,但是,人是二夫人安排给她的,若是出了什么问题,她没法向二夫人交代。想到这,心下也对桃红这般不知好歹产生了怨怼,面上对沐清溪越发恭敬了,“不知小姐想如何处置?”
“掌嘴四十吧,”沐清溪轻轻地说道,“嬷嬷年事已高,若是打累了不妨让锦绣和琉璃代劳。”
青嬷嬷心头一跳,年事已高?二小姐想说什么?
桃红见势不好,转身就想往外面跑,锦绣和琉璃早有准备,还没等她迈开步子便一左一右将人牵制住,只等青嬷嬷“行刑”。
西屋里,赵璟和贺子琦听着“啪啪啪”的巴掌声相视无语。
半晌,贺子琦才咽了咽口水,瞪着一双桃花眼不敢置信地问:“爷,您确定需要派人保护?”看不出来啊,这小姑娘柔柔弱弱的,摆起架子竟然还挺有威势。
本来是敌强我弱的情形,愣是虚虚实实地叫那老妇摸不透,一摸不透气势就矮了,气势一矮再想立起来就难喽。
赵璟掠他一眼,垂眸不语。本以为是朵娇柔的小花,不想竟是柔中带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有趣,有趣。
沐清溪犹不知自己这边的情形被人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只是觉得,恩,打脸原来这么爽!怪不得上辈子那畜生天天打她,一念及此,脸色登时沉了沉,总有一日,她要把那畜生加诸于她的百倍千倍奉还!
站在一旁的柳绿看到,还以为是她嫌青嬷嬷手下留情,连忙给青嬷嬷递了个眼色,于是,屋子里的啪啪声更响了。
待行完刑,桃红的脸已经肿成了猪头,张口喷出一口血来,沐清溪嫌恶地皱了皱眉。一边吩咐青嬷嬷把人带出去,一边让柳绿拿了布巾把屋子里收拾干净。有外人在,她才舍不得自家丫鬟受苦受累呢!
“二小姐,您看何时动身回京?奴婢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老夫人那边还等着呢。”青嬷嬷小心翼翼地问,无形中多了敬畏,连“老奴”这种称呼都不敢用了。
这世间果真是人善被人欺,沐清溪心下感叹了一句,前世她处处与人为善,时时被人欺压。如今不过强硬了些,这些人便点头哈腰,畏畏缩缩。
该说人性本贱么?
“我细想了想,嬷嬷说得有理。若是不在祖母身边,我便是有天大的孝心也到不了祖母跟前。”沐清溪温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叹息。
青嬷嬷直觉觉得这话里大有深意,可一时又想不明白,遂赔着小心,“小姐说得极是,那您打算何时动身?”
这么快就从“二小姐”变成“小姐”了?
“我这屋子里乱的很,怕是要收拾几日,邻里相处一场也该道个别。不如三日后嬷嬷再来接我?”沐清溪笑盈盈地答道。
青嬷嬷哪还敢说个“不”字?一叠声地点头应是,又再三询问可要帮着收拾。沐清溪心底另有盘算,自然婉拒了,由着琉璃将人送了出去。
人一走,沐清溪的脸色寒若冰霜,抬手就把手中的茶盏摔在了地上,碎瓷四溅,吓得锦绣连忙上前查看。
“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有伤到?何必跟这些奴才置气?”锦绣无不担忧地劝,心下也有些疑惑,刚刚不是把青嬷嬷压得死死的,怎么这会儿倒生起气来?
沐清溪冷笑一声,柔白细长的手指紧了又松,压着怒气说道:“从头到尾,那老奴可曾正眼看过客儿?”
锦绣一愣,这才明白过来。
从青嬷嬷进屋,别说行礼了,便是看都没看小少爷一眼。不正眼看就代表不在意,为什么不在意呢?
因为清清楚楚地知道小少爷是个什么情形,连青嬷嬷都知道的事,老太太又怎么会不知道?
这哪里是不重视,分明是当没这个重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