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帝看着精干,却到底年事已高,下场溜了一圈随意打了些猎物便回到了猎场中早已准备好的营地处。说是随意,带回来的猎物中却有一头成年的白色母虎,只这一物便将其他人猎到的兔子、野鸡之流碾压殆尽。随行的官员免不了一番歌功颂德,承安帝不动声色地受了,心里清楚得很,这老虎是早已被猎场中的人处理过,为的便是逢迎于他。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几年是越来越差了。视线扫过席间空着的数个位置,儿子们却是越长越大,等得不耐烦了。
“皇上风采不减当年,臣妾今日一见竟有恍惚回到少时之感。”殷皇后坐于一侧笑得端庄。因为是在猎场,她也换下了繁复不便的皇后宫装代之以窄袖劲装,配上保养得极好的脸,看起来年轻了不少,整个人也透出一股子英气。
殷皇后少时并不是小家碧玉般的姑娘,相反,她幼时善骑射,经常在春秋两季猎场上大放异彩,也是因此才被鸿禧帝看中,指给当时还是王爷的承安帝做了继妃。
她这么一说,承安帝也起了些追怀往昔之感。他年少时于骑射之上虽然也算精到,却终究比不过兄长。为了避其锋芒常常找了借口躲避,有一次偷闲遇到了当时还未出阁的她,心旌摇荡,自此辗转反侧不能忘怀。却不料,父皇当时早有安排,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凤冠霞帔做了别人的新娘。一晃几十年过去,她的儿子都长得那般出众了。
“到底是老了。”承安帝摇头失笑,他从来不惧言老,只是有些事迟迟下不了决断,拖到如今已经够晚了。
这时忽有侍卫近前,悄声禀报了些什么,承安帝听后龙颜大悦,眼角的纹路都深刻了起来,摇头笑道:“这个颜卿,真是胡闹!”
话虽这么说,可是殷皇后伴驾多年怎么会看不出他心情极好,根本没有责怪之意。心中一跳,连忙定了定神,笑着问道:“不知皇上何事如此开怀,可否也让臣妾知晓一二?”
承安帝却并不打算告诉她,只道:“待会儿便知。”
殷皇后笑着应了,心里一面狐疑,一面忐忑。烈帝近来身体每况愈下,乾清宫瞒得紧却还是让她探到了蛛丝马迹。她更清楚得是,承安帝终于有意立太子。自从烈帝三位皇子先后去世,大梁朝数年不立太子,但是,皇帝越来越年长,底下的皇子们一日日长大,朝臣们不可能完全不动心思。一旦立储之议抬到明面上,有资格与她的珝儿相争的人却不止一个。
先汪皇后所生的皇长子赵瑀生而眇目,皇帝对汪皇后并无多少情分,赵瑀又身有残疾,不足为惧。七皇子自小在她的翊坤宫长大,一直被她有意培养成珝儿的助力,眼下看着没什么异心。须得格外提防的便是徐贤妃所出的六皇子,徐氏不声不响,看着不显,却让皇帝几十年宠爱不衰,就算明知道她不过是个替代品,可几十年的情分,皇帝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何况,六皇子颇得皇帝喜爱啊。
除开六皇子,殷皇后最担心的便是景王赵璟。赵璟年幼未离宫时当时还是王爷的承安帝就对他格外宠爱,固然可以理解为对烈帝嫡子的看重,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事实绝非她所想的那么简单。唯一能让她稍稍放心的便是赵璟一回京承安帝就卸了他的兵权,把他放进了户部,赵璟却并不怎么上心。但也只是稍稍放心罢了,生在皇家,若时时事事被人看透,赵璟绝对不会有如今的成就。
“臣妾贪玩来迟,罪该万死。”
殷皇后的思绪被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打断,她皱眉看过去,来人是最近颇为受宠的王婕妤,十七岁花儿一样的年纪,尤其一双眼睛水波流转跟徐贤妃有些神似,却比徐贤妃更像承安帝心心念念放在心上的那个人。
“且入席吧。”殷皇后淡淡地说道,不过一个玩物,再受宠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回到溪边的时候紫骝还站在原地等候,让她松了口气之余不免觉得愧疚。御马监里那么多马,帝后哪里用得过来,它难得有机会出来却被她弃置不用,真是委屈它了。
赵璟看着她取出伤药,落在小瓷瓶上的目光微闪。沐清溪给小老虎上了药,重新包扎好,一回头发现他竟然还在,不免有些意外,“殿下不必去围猎吗?”据她所知,猎物打得少了是件丢人的事,尤其赵璟曾经是北境第一将领,合该争个头名的。
小老虎被上好药看着精神了点,这会儿趴在沐清溪怀里东张西望,或许是对紫骝马好奇,此刻正扒着两只没受伤的前爪想往紫骝马身边凑,那两只前爪所在的位置却让赵璟狠狠皱眉,有种把它捏着颈子丢出去的冲动。听见沐清溪的问话却不答反问:“你不会骑马?”
沐清溪霎时两颊绯红,不会骑马对女子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可从赵璟口中问出却让她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她是极不愿意在他面前露怯的,却总是不停地出丑。
“不曾学过。”她嗫嗫嚅嚅地道,声音细若蚊虫。
“今晚戌时来此,本王教你。”赵璟随口一言仿若巨石入湖。
沐清溪一瞬间瞪大眼睛,反应过来立刻拒绝,“不不、不必了,多谢殿下,郡主会……”
“你在质疑本王的能力?”赵璟冷着脸皱眉。
他五官硬朗,线条锋锐,冷着脸的时候很有些吓人,“当、当然不是……”她想说不敢劳烦他,看着那双寒星闪烁的眼睛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等浑浑噩噩地牵着马回道营帐中,她才彻底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事,一想到晚上要被景王教骑马,顿时希望太阳永远别落山。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却打心底里不太敢跟景王独处,心一下一下跳得极快,恨不得从胸腔里跳出来。
锦绣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衣襟染血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连忙问是怎么回事。沐清溪回过神把小老虎的来历说了一番,其间隐去赵璟和她无意间碰到的那一幕,锦绣听后知道她没受伤才松了口气。又为她换衣梳洗,围猎结束后尚有宴饮须得出席。因为是围猎场合,准备的衣服自然是紧身劲装,沐清溪挑了身鹅黄色的,这颜色白日显眼,天色一暗却最是低调,正合她的心思。
等她重新回到宴上时,打猎的女子已经纷纷回来了。曹元瑜和北狄公主娜多雅双双站在御前,前者面色不太好看,后者则得意洋洋喜笑颜开。她悄悄入座,倒没什么人注意。
“皇上,公主殿下既然拔得了女子围猎的头筹,论理是该有赏赐的,您看赏什么好?”殷皇后笑着看向皇帝,口中说着娜多雅,却一个眼神都未曾给她。
按惯例,男女头名皆有赏赐,只不过这次的头名是异国公主罢了。承安帝正在思索要赏什么,娜多雅却突然出列,向承安帝行礼,扬声说道:“尊贵的皇帝陛下,娜多雅可否向您讨要个恩典?”
“哦?公主有何请求,但说无妨。”承安帝饶有兴致地问。
“我想……”
“三皇子到……六皇子到……五王子到……景王殿下到……”
娜多雅话未说完,礼官忽然间高声唱和。打猎的王子皇孙纷纷归来,承安帝大喜,命人宣召诸位皇子和北狄使臣入席,娜多雅被晾在了一边。相比于几位皇子王爷,她的分量确实不够。
令沐清溪诧异的是,收获猎物最多的竟然是六皇子,他竟然猎到一只黑熊,众多鹿、兔与之一比相形见绌。六皇子独占鳌头,三皇子紧随其后,接着是七皇子、殷国公、庆国公、定南侯……更叫人跌破眼镜的是,北狄五王子和景王赵璟竟然都是两手空空毫无收获!
“小皇叔干嘛去了,怎么一只都不打?”
身边响起怒气冲冲的声音,手臂被人拽住,沐清溪这才发现曹元瑜不知何时回到了席上,而巧的是她们又被安排在了一块儿。
蓦地想起赵璟送她回营帐的那一幕,沐清溪脸色有点发烧。虽然明知道赵璟不可能是因为她而没有猎物,在曹元瑜面前却止不住地有点心虚……
“兴许是有缘故,你且听。”
疑惑的不只是他们,承安帝也很意外,“颜卿,何故偷懒?”
赵璟毫出列,淡淡地回道:“以臣之身手若是下场,未免有以势欺人之嫌。”
沐清溪秒懂其中的言外之意:他在北境叱咤风云那么久,杀狄人砍菜切瓜,回到京城跟这些锦绣中长起来的人一起比较无异于西瓜欺负芝麻,他不好意思。
太狂妄,却也太让人不自觉地心情涌荡!这样的话似乎就该由他来说,而他说出来,谁也无法反驳!
话音刚落,刚刚还因为拿了头名眉飞色舞的六皇子立刻脸黑如锅底,而其他人脸上也不好看。赵璟这句话简直就是随随便便得罪在场所有人,却偏偏叫人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内心只余二字……憋屈。
承安帝却朗声大笑起来,眉眼间殊无一点怒色,尽是欣赏与赞许,他手点着赵璟,“你啊你……真是狂妄!”话锋一转,“明日不必藏拙,也让你这些皇兄皇弟们看看,别让他们坐井观天蒙了眼睛。”竟然就这么轻轻揭过,言外之意他也认同赵璟能力在众人之上。
“那五王子又是为何两手空空?”承安帝转而问扎尔扎。
北狄一行人个个低着头,脸色极差。扎尔扎咬紧牙根开口:“皇家猎场气象恢弘,我等一路赏景,与景王殿下交谈甚欢,是以竟忘了围猎之事,还请尊贵的皇帝陛下宽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