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纷纷扬扬地下了整整一夜,清晨的洛京城银装素裹,北风打着旋儿从古老的街巷中呼啸而过。巷子里的一扇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门框的雪受了震动稀稀疏疏地落下来。早起的百姓看了看外头的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喽……”
皇城内依旧是白茫茫一片,胆小的宫人缩在墙根下,低头含胸躲角落里瑟瑟发抖。一夜的刀光剑影,厮杀声和鲜红的血液被大雪深深掩埋,谁都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赵璟独自伫立在大正宫外,放眼望去是绵延数十里的台阶,正红色的宫门在路的尽头与殿门遥相呼应,白雪的映衬下分外显眼,沉寂了数百年沧桑的大正宫即将迎来新的主人。
“奴才参见景王殿下,皇上宣召。”宫人放轻了步子上前禀报,语气里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这位主子。
赵璟看了眼来人,有些眼熟,原本在乾清宫当差。昨夜混战中承安帝身边的两个太监护主而亡,他就被暂时提了上来。
承安帝躺在床上,昨日还红润的脸色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消磨下去,两颊深深凹陷,颧骨便突出起来。他的目光落在赵璟身上,眼中闪现过一种复杂混乱的神色,像是欣慰,像是挣扎,又像是无可奈何。
“臣参见皇上,逆贼赵珝已被生擒,御林军左右统领伏诛,所有同党尽数羁押,以备清查。”赵璟跪在地上,公事公办地禀明一切。
听着他的声音,承安帝的思绪飘回了昨夜。赵珝胆大包天企图谋逆,趁着宫宴之际勾结御林军统领和九门提督暗中设伏于宴上突然发难。他对这个儿子虽然不满,却从未想到他竟敢存了这样的心思!朝臣之中有负隅顽抗者均被格杀,就连他最喜欢的儿子六皇子也被一剑刺穿了心脏而死。危急之时,本该身在北疆的赵璟从天而降,率军闯入皇城扭转局势,一举捣破逆贼的阴谋。
然而,承安帝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喜色。他打量着赵璟,眼中满是锋锐的审视,“景王实为国之栋梁,朕心甚慰。依你之见,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这大概是叔侄俩第一次如此冷淡的见面,以往每一次赵璟入宫面圣,承安帝总是挂着和煦的笑容,言辞之间每每亲近,甚至要他以叔父相称,不可谓不亲厚。然而,当亲情的那层薄纱撕下之后,帝王心术显露无疑。眼前的赵璟不是他的侄儿,而是他的对手,一个手握兵权、年轻有为、有朝野威望的对手。而他自己,却老了。
承安帝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先前几次旧病复发本就精力不济,昨夜宫变之中又身中一剑,身体在急速地衰败,他已经没多少时间可活了。日薄西山行将就木的狼王看待浪群里的后起之秀总是会心绪复杂,充满了戒备,而赵璟现在就是那一头对他充满了威胁的年轻的孤狼。
“谋逆之罪,诛之九族。”赵璟淡声答道,面上神色不变,无法窥见他任何心绪。
“诛九族?你和朕亦是九族之内,整个大梁皇室都在九族之内,你是想把整个皇族都杀了不成?”承安帝冷笑。
“臣不敢,一切自由皇上定夺。”赵璟完全不为所动,声音沉稳。
承安帝冷眼看着赵璟,帝王的威压在大殿中弥散开来,压的人喘不过气来。过了半晌,他忽然开口,“北疆战事未定,你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北疆战局已定,剩下的不过是细枝末节安抚民心之事,这些事本就该由地方官员出面治理,不必赵璟亲力亲为,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承安帝真正要问的并不是这个,赵璟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巧了,巧得让他不得不怀疑。何况,带兵的将领无故回京又隐瞒行踪,如果赵珝没有动手,那么,他微微眯起眼看向赵璟,目光里闪过一丝杀意,动手的会不会就是赵璟?
是真的救驾还是中途改了主意顺势而为?其中的差别由不得让承安帝多思多想。
“臣出征前皇上曾赐下天子剑,命臣‘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凡事可便宜而行。”
承安帝也记起了那把天子剑,然而当时乃是不得已而为,若是赵璟真的忠君就该紧守规矩,不会“便宜行事”。
赵璟并没有给他细思的时间,话锋一转,忽然说道:“臣暗中回京不过是为了保命罢了,若如安国公当年,焉知此行能否有命归来?”
承安帝脸色乍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璟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承安帝,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四年前安国公战胜归来,途中遇袭,父子俩一死一失踪,其中缘由想必皇上比臣更清楚。”
“赵璟,你放肆!”沐骏的死一直是他心底的一根硬刺,如鲠在喉,拔之不得。因为那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
“安国公也一定想不到,他尽心尽力保家卫国,到头来却死在自己人手里。而谋划一切的竟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你当年动手之时可有想过,沐骏乃是大梁赫赫有名的将军,他一生驰骋沙场为国为民,救下了北疆多少百姓的性命,就因为你的猜疑,身为一国之君你竟然暗通北狄于归程之中将他截杀!”
“你闭嘴!”承安帝指着赵璟怒斥。
赵璟自然不会听命,“今日,我不妨告诉你。虎符确实在沐骏手中,沐骏也确实怀疑过你,甚至私下调查过。但是为了朝廷安宁天下太平,即便他查出真相也没打算说出来,甚至为了防止他人查到,刻意帮你掩盖了事实。为此,他觉得于我父皇有愧,在边关之时对我多加照拂。要不是他暗中相护,我大概早就死在叔父您的手下了。”
“他果然、果然……这个逆臣!”承安帝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额上的汗珠一滴接着一滴落下。他猛然看向赵璟,“那你呢,现在是要为你父皇报仇?朕告诉你,朕继承帝位乃是顺应天命,你父年年兴兵,好大喜功,国库空虚,百姓早就苦不堪言。若不是朕登基为帝,不出十年大梁上下必定怨声载道,祸起萧墙。你以为你父皇是什么人,以一国之力满足自己征战之欲,置黎民百姓于不顾,如此自私自利,他有什么资格称帝!”
“若非我父皇连年征战击退北狄,安能有你如今稳坐皇位之日,你莫不是忘了当年登基之日北狄兵临城下之辱?”
承安帝倏然间消了声音,十几年前北狄是如何强大,大梁是如何积弱,堂堂中原王朝在狄人的铁蹄之下苟延残喘。若非烈帝一力主张兴兵强国,中原大地或许早已易主,这是谁都没办法否认的事实。然而,承安帝从本心里不肯承认自己不如烈帝,自己当皇帝是名正言顺,民之所向,连太后当年也未曾反对,不是吗?
“我今日不会杀你,你,好自为之。”赵璟说罢转身大步走出乾清宫甫出宫门却看到门前立着的身影,眉宇间的戾气尚未散去,“祖母。”
董太后不知在外面听了多久,她看向赵璟眸光中神色复杂,最终叹了口气说道:“璟儿,陪我走走吧。”
“是,孙儿遵命。”
冬日的御花园中景致平平,这时节百花凋零,枯败的的花株入不得贵人之眼,早已被花匠悄悄移了出去,代之以岁岁长青的松柏冬青树和凛冬经寒的梅树。宫变的血腥味尚未消散,宫人们不敢随意走动,是以花园中的道上积雪犹在,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董太后侧首看着身边的孙子,当年还是那么小小的一团,如今依然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这性情像极了他的父亲。
“璟儿,你心里可是在怪祖母?”
“孙儿不敢,也不会。若非祖母一力相护又多加教导,哪会有今日的赵璟?”当初三位皇兄尚在,承安帝欲要登上皇位,朝中上下反对之声只多不少,若不是董太后最后坚持,皇位绝对不会落在承安帝身上。即便如此,赵璟也没办法去恨身边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如果没有她的庇护,他大概早就被承安帝养废了。
“当初你父身死,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天灾人祸不断,这千里江山不是一幅锦绣图画而是一副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太后忽而停住脚步,声音沉甸甸的,“治世需要仁君,乱世却要枭雄。你的三位皇兄,一个心地太过柔善,一个醉心诗文,还有一个暴躁易怒,无论哪一个都不是明君之选。而你,那时候太年轻。那大正宫上的黄金龙座代表的不只是荣耀权势,更是责任。他是当时最好的人选。”
烈帝驾崩之后赵璟才从宫外回到皇城,他是嫡子不假,却是一个从未接受过帝王之术的嫡子。承安帝那时却已经是朝野称颂的贤王,谁优谁劣根本不需要犹豫。可这皇位到底本该是赵璟的,这些年来,太后一直对赵璟心中有愧。后来承安帝的那些动作她不是不知,可有些事不能挑破,一旦挑破便没了顾忌。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孙子,她只能暗中看着,时时从中调和。
而今,那层窗户纸终于挑破,她疲惫之余更觉得隐隐松了一口气。
“孙儿明白,所以从未怪过祖母。”
太后是看着赵璟长大的,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并不是撒谎哄她,心里堵着的那一口气总算松开一点。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赵璟抬眼看向远处的天空,雪渐渐停了,天空中的乌云散去,宫墙与天空相接之处蓝白色交互掩映,宛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