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书·景帝本纪》:冬十二月,帝征北疆凯旋。是时,逆珝为乱,朝臣遭祸。帝率军平叛,乱止。上皇病体难支,以帝有尧舜之德,天人之姿,传位于帝。
这一年的正月对许多人来说都是毕生难忘的一段日子,上元宫宴,三皇子赵珝谋逆当场被擒,六皇子重伤昏迷不醒,皇帝深受打击之下一病不起。正月十七,承安帝下诏:景王赵璟,人品贵重,深肖朕躬,着代朕登基,即皇帝位。承安帝改称太上皇,别居皇家园林清逸园修养。
消息传来的时候沐清溪已经回到了侯府,两日的时间天翻地覆,山河易主,于她而言却不过是在极乐净土中悠闲地诵了两段祈福经文。那个男人终于登临绝顶,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赵珝宫变之时不仅勾结御林军左右统领,连九门提督也为他所驱。御林军在内控制赴宴的大臣和家眷,京畿卫在外则将朝中重臣的家包围的水泄不通。
这样的安排本是不出差错,待掌控皇城登基之后,他便是大义所在。到时候赵璟凯旋,一样要对新皇俯首称臣,否则就是大不敬。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远在北疆的赵璟会提前暗中回转,事前毫无任何预兆。赵珝正面对上赵璟,结局只能是一败涂地。
侯府当夜也被包围的水泄不通,是以沐清溪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府中人心惶惶,下人来来回回脸上多是惊惶不定的神色。沐驰早已赋闲在家,他就算在朝中之时也不是什么实缺,按理说侯府本不该如此重兵把守。一问之下才知,赵珝的目标并不是沐驰而是沐清溪。
赵珝很明白自己不是赵璟的对手,他怕赵璟难以对付,一早就打算好要把沐清溪拿来作为筹码。就算不能逼迫赵璟妥协,至少也要给他添堵。
沐清溪这时候才觉得后怕,如果不是赵璟先一步将她送走,她此时还能不能安坐此处还未可知。
“你们都去了哪儿?”沐清溪问锦绣。
“小姐离开以后,便有人将我们送到城外去了。到了才知道,三老爷早就带着小少爷过去,那里有景王殿下的人保护,又是在城外,三皇子根本不会想到。”
“那怀宁侯府和外祖家那边呢?”沐清溪又问,当时走得匆忙,只顾着身边人倒把姨母和外祖家忽略了,前天夜里那么混乱,也不知道两家情形如何。
“小姐放心,殿下已经派人送了信过来,怀宁侯府和太傅府上都没出大事。”前天夜里那种情形一点事情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好在两家早得了提醒,没出什么大事,人都好好的。
只是沐清溪到底不放心,“等事情平定下来,还是我亲自去看看吧。”
正说着话,外间忽传有客来访。这个时候来客,会是什么人?
沐清溪起身走到外间,只见是龙一站在那儿,见了她便行礼,又指着身后两个裹着斗篷的人道:“皇上命臣将此二人带过来,小姐应该有话要与他们说,臣先行回宫复命。”
她疑惑地看向那两人,说熟悉也熟悉,是她见过的,还见过不止一次。不过,眼下她心底惦记的不是这个,“龙一,殿……皇上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龙一咧嘴一笑,拱手道:“小姐放心,皇上平安无恙,眼下宫中诸事未平,待处置妥当便会来见小姐。”
沐清溪被龙一笑得心底起了点羞意,便没注意他话里说的是“来见”她。想来想去,最后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请皇上保重身体。”心底想说的话太多,还是等见到他亲口告诉他吧。
龙一离开后她才把目光放到屋子里两人身上,不明白赵璟为什么把这两个人带来见她,“你们是什么人?”
穿着斗篷的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双双抬手解开斗篷,露出原本的身形。沐清溪不解其意,仔仔细细地看着两个人,越看越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走到男子身前,声音有些颤抖,“你、你能不能、把面具也摘了……”
男人配合地低头,眼底波澜涌动,沐清溪颤着手触上冰凉的面具,指尖微微用力,面具便被摘了下来,面具下是一张狰狞的脸,长长的伤疤自右眼角延伸至左侧脸颊,凹凸不平的皮肤看起来丑陋可怖。沐清溪看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眼中却是全然的震惊和不可置信。
清水涟漪的眸中波光闪动,泪水决堤而出,“哥哥……你是哥哥……”
男子眼底亦是泪光闪动,看着沐清溪的目光满是疼爱和纵容,他的声音清澈而温柔,“荇儿,你长大了。”
“真的是你!哥哥……”沐清溪紧紧盯着男子的脸,生怕眼前这一幕是幻觉,是她日思夜想白日做梦。她颤着手抚上男子的脸,掌下的皮肤温热实质,下一刻她大力地拧了下去……
“嘶……”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弄疼,倒吸一口气,抬眼却见沐清溪笑了起来,泛着泪花的眼越笑眼泪流的越快,“不是做梦,哥哥!你没死!”
牢牢接住扑到怀里的小姑娘,沐清泉眼眶泛红。隔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调皮,就会欺负他。这种感觉,真是想念。
“荇儿,我回来了。”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再也不会让你被人欺负。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哭过,从这辈子回来她就时刻在提醒自己要坚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能退缩,因为她无人可依唯有自己。前世今生所有的委屈,在看到沐清泉的那一刹那齐齐爆发出来。沐清泉听着妹妹的哭声心像被大力揉成一团,又酸又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个本该娇宠长大的妹妹吃了多少苦。
沐清溪足足哭了半个时辰才觉得心里憋着的那股郁气消散尽了,红着眼有些不好意思,却仍旧目光灼灼地盯着沐清泉,手紧紧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放开,似乎一松手人就又会消失不见。沐清泉知道她现在一时心绪不定便也由着她。
“荇儿,还记得这是谁吗?”
这才想起屋子里还有一个人,沐清溪看向那个女子,她脸上还带着面纱,此时见沐清溪看过去,抬手将面纱解下。
“呀……”沐清溪被吓了一跳,轻声叫出来。因为那张脸上伤疤纵横,竟然比沐清泉脸上的伤还要严重,只是沐清泉的伤是刀剑利器所致,她的伤更像是火烧灼烫所致。细细描摹过那张脸,凭着还算完好的眼睛和嘴巴,沐清溪隐约想起一个人,“你、你是虹霓姐姐?”语气带着不确定。
虹霓眼中含泪,面上却是全然的高兴,“奴婢见过小姐。”
这就是默认了,沐清溪讶然,“你的脸怎么会……”
眼中闪过一抹悲伤,虹霓笑了笑,“没什么,大火里受了伤,您和公子刚刚相见应该有话要说,锦绣在哪儿?奴婢去找她说话可好?”
沐清溪见她不愿多说,遂也不再追问。虹霓离开后,屋子里只剩了兄妹俩,沐清溪犹然紧紧抓着沐清泉的袖子不放,把他拉到榻上坐下开始审问前因后果。哥哥没死这对她来说等同于重生的惊喜,可是上辈子并不是这样的,所以她现在更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初凯旋归来被人行刺,沐骏为了救儿子身中数箭而死,沐清泉在父亲的掩护下逃得一命,却在逃亡途中因为受伤过多昏迷不醒,幸好被好心人所救。他醒来之后本想立刻回京城,只是未及动身便听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父亲身死,母亲和妻子也都身亡,皇帝甚至不曾下旨追查他的踪迹便草草下旨宣告了沐清泉的死亡。他只好暂时隐姓埋名。
而且,他始终对遇袭一事心存怀疑。那些行刺之人虽然拿着北狄的武器,身手招式却绝非北狄人惯用,更像是大梁的路数。大军回京的路线并不是人人都知,行刺之人又是特意挑了他们落单的时候。身为主帅不可以身犯险,所以沐骏单独行动的时候不多,而那天晚上却是有人刻意引导他和父亲才会独自行动,那个刻意引导的人便是中军监军,皇帝的人。
沐清泉一开始以为可能是朝中政敌勾结北狄所为,为了查清楚其中真相,沐清泉没有回京。救他的人是金沙帮帮主,沐清泉编了个身份留了下来。得知沐清溪扶灵返乡之后,一边派人暗中看护,一边调查行刺背后的真相。
“所以当时在兰溪村,沐驰派来的杀手都是你派人挡下的?”沐清溪支着头问。
“不错,当时你还太小,怕你守不住秘密闯下祸事,所以就没告诉你,不会怪哥哥吧?”
沐清溪当然不会怪他,“那父亲的死真相到底什么?”
提及沐骏的死,沐清泉神色沉了沉,身上的气势也变得凛冽起来,显然是带着怒意的,沐清溪心里忽然升起一点不好的预想。
“是承安帝。”
沐清溪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为什么!”随即想到了什么,“功高震主?”
自古贤臣能者善终者少,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是让沐清溪觉得无法接受的是沐骏当时的权势比起赵璟远远不及,根本威胁不到承安帝的皇权。
她越想越的生气,心里觉得赵珝造反真是造得好,承安帝怎么就没一口气上不来气死!不对,醉心皇权的人失了权势变成行宫里的废人才更让他难以接受,承安帝可千万不能死,最好活着久一点,眼睁睁看着赵璟从他手中“接”过皇位登临九五。
真相并不止如此,沐清泉却没打算解释下去。
承安帝并没有亲自动手布置,他只是将军中行军路线透给了沐驰。沐驰对沐骏记恨已久,他成事不足却暗地里养了一批杀手,在有心人的刻意挑拨之下,沐驰忍不住动了手。单是他自己的话,想杀沐骏当然没那么容易,承安帝暗中配合,派人为他创造时机扫清障碍。最终,承安帝借着沐驰的手杀了沐骏,可是却没找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兵符。
烈帝当年重伤之后将兵符交给了沐骏保管,承安帝即位之后几次试探让沐骏起了疑心。兵符何等重要,若承安帝果真是继承皇命登基,烈帝定然会将兵符所在告知。可是承安帝不知道,甚至还刻意试探沐骏漏了马脚,沐骏这才起了疑心,开始暗地里调查烈帝死因。
这一查却查出了惊天之秘,沐骏当时十分矛盾,几番踌躇犹豫,为了朝堂安稳,最后还是决定将事实掩盖下来。只是不知如何被承安帝察觉,起了杀心。
事实上,沐骏去后承安帝怀疑兵符落到了沐驰手中,这几年来对沐家的监视只多不少,就连避居乡下的沐清溪也没能幸免。那个王二就是最好的证据,沐清泉原本有心动手将王二除去,担心惊动承安帝才按兵不动。而侯府这边,承安帝耐心已尽,再找不到兵符的话侯府绝对难以逃过抄家灭族的命运。
其中牵扯的事太过复杂沉重,沐清泉觉得就让沐清溪以为父亲的死是因为功高震主也好,有些事情知道的太清楚反而是负累。
说完前事之后,沐清泉摸了摸沐清溪的额发,神色微沉,“我回来还有一件事要做。”
“什么?”沐清溪认真听着。
一刻钟后,沐清泉带着虹霓出现在了双鹤堂正堂。沐庞氏看着突然出现的两张脸惊恐地瞪着眼睛,仿佛看见了鬼魅。
沐清溪走到沐庞氏面前,樱唇轻启,“祖母,您还记得他们吗?”
声音如弦上清音,沐庞氏听来却只有满心恐惧。沐清溪冷眼看着,心里只有厌恶和恨。她原本以为自己知道的那些就已经足够黑暗,可是沐庞氏所作所为却比她所知的更加残忍。
沐庞氏在看到沐清泉和虹霓出现时就知道自己完了,当年做下那样的事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杜氏的儿子还活着。而今天,她的儿子来为她报仇了。
“我、我可是你亲祖母!”
“您何曾想过我和大哥是您的亲孙,母亲是您的儿媳,大嫂是您的孙媳?”沐清溪淡淡地问。
沐庞氏说不出话来,脚下却悄然多出一滩散发着馊味的水,沐清溪皱眉,沐清泉让她先行离开。猜到哥哥要做什么,沐清溪并不多留。她站在屋子外面,腊梅花的香气幽微细腻。等了这么久,一直以来想做却又不能做的事,今天终于成了。
有沐清泉在,不必担心侯府倒了客儿无人可依。沐庞氏和沐驰留着再无意义,也就该为各自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
母亲、父亲、大嫂,哥哥为你们报仇了,你们在天上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