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下,扯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意来,又慢慢续道。
“我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想过,报仇成功之后会怎么样?我会不会做皇帝?我能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萧战那样的人,那么我在天上的父母,会怎样看待我呢?”
他无意地微微颤动了一下身躯,把喉咙里变声的笑咽回去,抹了一把脸,慢吞吞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我娘说,长大了之后,我会有喜欢的女孩子。我要好好保护她,不可以欺负她。将来我们也会有孩子,会有一个……小小的……小孩子,管我叫爹,管她叫娘。我以为不会有这麽一个人了,可是你看,缘分总是猝不及防的东西,它说来就来,不讲道理。”
他摸了摸腕上那根五色的丝带,边疆的战火让它有些褪色了,不像最初鲜艳的时候。
宋祁渊嗓子发干,权真大师都怕他说着说着,会吐出一口血来,给他推了一盏茶过去。宋祁渊也没拒绝,接过来就喝,咕嘟咕嘟一口干净到底。他把茶盏放回了案上,有些恍惚地呢喃道。
“我平时不愿意说这些话,总觉得说多了,怕她要笑话我。现在却说得太迟了,她也听不见,其实这样也好,她安安静静的,我看着她。我在无数次梦境里都有过这样的场景,她安安静静的,我就这样看啊,看啊,后来我们都老了,一起睡着了。”
他的声音愈发轻下去,像是不愿意再惊醒沉睡的阮歆媛。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掩饰住了自己的波动,把茶壶拿过来,直接把水往嘴里倒,像是追着太阳渴疯了的夸父。足足喝完了一壶,他又放下来,有点颓然地笑道。
“真是可惜,你这里没有酒,不然让我醉一醉也好。我想这件事终究需要一个结局,可是我希望这个结局可以来的再迟一点,就像天永远不会亮起来一样。”
他说完,神色平静得很,显出一种无欲无求的死寂来。
宋祁渊仍觉得嘴唇发干,心里发冷,手心空荡荡地握不住东西,他有些茫然了,终于抬起头来,问他的忘年交,那得道的高僧,像一个迷惘极了的孩子,
“大师,人为什么会有生老病死,又为什么要经历这些痛苦之后,还不能停歇,世间真的有所谓的轮回吗,那么生与死岂不是反复的爱恨纠葛,永无解脱,那这样的人,到底是被神明所厌弃,还是眷顾呢?”
权真大师笑了,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温和而怜悯,像寺庙里所有沉睡的佛像一样。
“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世间万物,皆有其定理,皆有其天命。未必不可违拗,却还是得顺心而为。你看窗外鸟兽虫鱼,生命岂非更加短暂,且每日风餐露宿,还要担心被人猎杀之苦楚,那么它们生而为此,又有什么过错呢?”
宋祁渊低头不语,权真大师拍了拍他的的手背,又慢慢道。
“老衲也知晓一些有关这血玉蛊虫的消息,如今便一一为你道来,到时候你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顿了顿,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茶壶,认为很没有讲话的情调,但也只能忍着道。
“苗疆之地,自古多有这些蛊虫毒蛇一事,本不足为奇,但在几百年之前,曾有一位非常痴情的女子。”
“她自幼长于苗疆,心高气傲,要养出最好的蛊虫来,但始终不得其法,为此她疏远了大多数族人,一个人住在小木屋里,静静地进行着她的研究。只有一名跛脚的男子,是她从小的玩伴,会不辞辛苦地给她带来各种生活的必需品。每年的三月都是雨水连绵的时候,他失足滑下了山坡,动弹不得,林间又起了瘴气,他就这麽活生生地,睡过去了。”
“那名女子发现他的时候,他面目如生,甚至还在柔和地微笑,可惜他再也不会醒来了。她不甘心,冒险使用了自己最新研究的蛊虫,也就是血玉蛊,开始的时候,她只割腕放血,后来,就拿刀子割开心口,放心头血喂养那只虫子。男人的身体被妥善地保管起来了,或者说,他只是会呼吸的尸体罢了。蛊虫一天成长得一天要快,终于到了成熟期。女人一狠心,走出了最后一步,她把所有的血都换给了男人,自己奄奄一息地倒在了床榻。她死去了,他却活了过来,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把那间屋子放了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后来,又有人用情花饲养这种蛊虫,它就又多了一个功能。被换血之后醒来的人,不仅会忘记之前的记忆,还会爱上拥有母蛊的人,这是一种非常绝望阴毒的蛊,已经失传很久了,不过他能拿到,也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情。”
权真大师淡淡把话说完,拎起已经被续满杯的茶壶,轻轻笑了一声。
“也都说给你听了,你现在应该有决定了吧?”
宋祁渊摩挲着圆润的杯壁,脸上突然有了一丝极轻极淡的笑意。
“你这个和尚,为老不尊,明明知道我会有什么样的决定,却要逼我说出来,我看你也是眷恋红尘不肯离去,不然一把老骨头早就坐下来飞升了,留下一颗舍利子,这寺以后还能发光发热个千百年呢。”
权真大师不以为意,只笑道。
“老衲只是想,说出去或许会痛快些。”
“我决定了,我一定要救她。我绝不相信我废了武功之后,萧越泽会好心到把母蛊给她解毒。我要她活着,我只要她活着就好,平平安安的,哪怕从此以后……”
他没有再说下去了,非常轻地笑了一下,有一滴泪瞬间滚出了发红的眼眶,心里补完了后半句。哪怕从此以后,她不会再记得我,也不会再爱我,也没有关系的。
权真大师摇了摇头苦笑道。
“好一对痴情人,那就由老衲来做这执刀拆鸳鸯的活儿,希望你们以后,不要怪罪我,活下去,至少都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