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公和鲁氏的交锋没有传出去,不过对于郑双双的厚待却有意无意的漏了出来,也叫西苑的人知晓了。
郑令意心里很是纠结,她应该高兴,可她没有,反之则是满心忧虑。
至于这忧什么虑什么,郑令意心里很清楚,却不敢吐露半字。
相似的戏码还在上演,不止这一桩一件。
清辉阁里的丁姨娘诞下了一个瘦兮兮的男孩,这孩子诚如郑令意所预料的那般,交由吴柔香抚育。
可郑令意没有料到的是,次日丁姨娘便被挪出了清辉阁。
诞下孩儿本该是功劳一件,为何竟受到这般对待?大家私下里都在偷偷议论此事。
过了几日,清辉阁里才渐渐传出风声来,说是丁姨娘生这孩子的时候吃了很大的苦头,似乎是口中不干不净的诅咒了几句,传到郑容岸耳朵里,惹了他不快,这才被迁了出去。
“女子之命,也太过不易了些。”郑令意垂眸瞧着杯盏里的青梅酒,不由自主的轻声道。
这些时日郑国公都没来西苑,也没再唤郑令意去见她,与曾家的婚事也搁置了。
大家心里的都很着急,却也不敢在郑令意面前表现出来。
绿浓听到她这句低语,以为她是由己度人,所以心中落寞。绿浓很是心疼,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劝。
绿浓的猜想并不是全错,郑令意的确隐隐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可也很诡异的有一丝松快。
嫁人这件事,于郑令意而言就像是一场豪赌,不论有多少把握,只要筛盅未掀开,她绝不可能安心。
眼下,唯一能叫郑令意感到一丝丝安心的东西,唯有这些年攒下的银票和契书了。
不论什么世道,赚银子都不容易,但用银子来赚银子,是最快的一个法子了,所以郑国公给的那几百两银子实在帮了大忙。
郑令意粗略的算了一下,不计那笔投给了甘松的银两,房产田契也不计入,她手头的银钱已翻了一番。
她替巧罗和绿浓攒下的银两也从几钱碎银子变作了满满的一鼓包,只是每次递给她们俩,她们总是推脱,郑令意替她们换成了银票,当做嫁妆存了起来。
“姐儿,酒凉透了,别再喝了吧。”绿浓捉住酒瓶的细颈,将酒瓶藏在掌心。
郑令意无奈一笑,也随绿浓去了。
这青梅酒本就取其清冽酸甘之味,哪有热着喝的道理,再说现在天也暖和起来了。
可绿浓偏生要热过了,散了大半的酒气才肯叫郑令意喝。
只因郑令意不善酒力,一饮酒便浑身泛红,像一只耳尖透出血色的白兔。
绿浓已知郑令意遮掩肤色一事,这些年她一直掩盖着,皮子藏在黄粉之下,不见天日,反倒愈发白皙剔透。
绿浓曾替她擦过脸,就像是拂去冰面上的落叶,又像是吹掉古玉上的灰尘,露出那一层冰肌玉骨,叫人叹服。
郑令意像是一点也不觉得可惜,日日照旧敷着黄粉。
绿浓却心疼她锦衣夜行,日日都要难受上一回。
“明日夫人带您去宫里赴宴,奴婢心里总觉得不安定。”
这消息是早先传来的,说是鲁氏开恩,只带了郑令意一人,叫人觉得怪异。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截了郑令意的婚事,所以要找补给她。
郑令意才不信鲁氏有那般好意。
说是宫里设宴,实际上是德容太后一人的意思,只是用宫里的名头,显得架子大一些。
“提防着些也就是了,咱们也没法未卜先知。”
绿浓这多思多虑的性子还是跟郑令意学的,郑令意又岂会心宽?
这宫里,郑令意还是第一次去。
听温湘芷信里说过两回,只说吃食花样多,但却也没比家中的好吃多少,规矩也多,动不动就要行礼。
若是害怕,礼数做周全后,低头不语便是了。而且边上时时有宫婢提醒,若不是有人刻意设计,倒也不会露怯丢丑。
郑令意怕的就是‘刻意’二字,她心性果毅镇定,可见识只在书上,到底没有经历多,心里多少有些惧意。
入宫那日,鲁氏又让郑令意与她同坐一辆马车。
郑令意一进马车,就见鲁氏正襟危坐,面有薄怒之色。
郑令意问安之后也不再说话,端坐在马车一角,看着自己鞋尖的迎春。
“夏日里还穿迎春花式的鞋,是想叫旁人以为我苛待你吗?”鲁氏睇了她一眼,挑刺道。
郑令意缩了缩脚,道:“夫人,若非有心人,自是瞧不见的,便是瞧见了,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做戏,倒显得她终日无所事事,心眼堪比针尖。”
鲁氏回过滋味来,看着郑令意冷笑道:“你是在说我小气?”
“夫人计较自己的清誉,不是小气,是谨慎入微。”郑令意迎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
她一笑时恰逢风吹窗帷,掀起了一丝光亮,正巧落在郑令意脸上。
如寒光兵刃贴在她面庞,而她面不改色。
郑令意只见鲁氏似有些忌惮的移开目光,心下有些疑惑,又听鲁氏轻蔑道:“若不是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我今日也不会带你出来。他到底是个男子,又怎会知这后宅妇人相看儿媳,光有一张面皮子是不够的。”
“夫人放心,我自己的斤两,我比您清楚。”
郑令意这话可以说是卑微,也可说是狂妄。
在鲁氏听来,显然是前者的含义。
“既有自知之明,就别肖想曾家的婚事了,不是你一个庶女能攀附上的!”
在鲁氏的着意经营下,谢氏虽对鲁笑颜印象不错,可似乎是有些顾忌和郑国公的隐晦暗示在先,总还是问起郑令意。
鲁氏两头忙活,自然也要灭了郑令意的心思。
郑令意如老先生一般点点头,忽道:“夫人为着表姐苦心筹谋,可我那日见表姐神色,似乎并不是很感激。那件事儿的猫腻,夫人难道没去查吗?”
“你少挑拨离间。”鲁氏下意识的斥道,郑令意又是无所谓的一笑。
她虽第一时间斥责了郑令意,但并不意味着没有听进她所说的话。
郑燕纤的事情并非没有猫腻,而是猫腻太多,反倒叫鲁氏没法子下手查了。
鲁氏细细盘问过郑燕纤,她说自己起初是收到了卜阳的邀约字条,两人这才开始私会。
可后来问过卜阳,卜阳却说是郑燕纤先给他送的字条。
那时情浓,郑燕纤还以为卜阳在逗弄自己,如今想来,却是大有问题的。
鲁氏更是大骂郑燕纤蠢货,这分明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局,她居然堪不破,还一脚踏了进去!
这事儿鲁氏曾与鲁从心说过,鲁从心只以为她在替郑燕纤狡辩,回以一声冷笑。
设局之人显然就在郑燕纤身边,鲁氏如何能安心,自然心心念念要把这人给揪出来。
可她与戚氏一贯不睦,戚氏如何肯帮她查这种事,只有借着鲁笑颜的婚事缓和两家关系之后,再看有无办法可以一查。
“我只是替三姐姐不安,夫人好耐心,可我却是个心浮气躁的。种种事情,只要时间一久,愈发无迹可寻,再查谈何容易。”
郑令意这三言两语的,又撩拨的鲁氏陷入焦灼之中,竟没再与她说过半句话。
郑令意为自己赢得了片刻清静,不过时间转瞬即过,一到这宫门口,郑令意便有些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鲁氏觑了她一眼,自顾自的走在前头。
绿浓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朝郑令意走来。
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主仆俩相互搀扶依偎着,往这深深宫门里走去。
德容太后并非当今皇上的生母,所居之处并没嘉安太后那般富丽堂皇,往好听了说,勉强算的上清净雅致,倒也能周全她那温恭节俭的名声。
不过郑令意以为,这德容太后既与鲁氏交好,这温恭节俭四个字,只怕也有限的很。
鲁氏与德容太后是真亲近,她一进德容太后宫里,便被一个打扮体面的宫婢给引到了里边。
郑令意很识趣,不会贸贸然跟上,可立在原地也颇为尴尬,周围夫人小姐皆有相熟之人,彼此之间有说有笑的,衬的郑令意主仆俩愈发局促。
鲁氏想要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效果吧。
郑令意立了片刻后,叫院里一株开的正盛的八棱海棠给吸引住了目光。
海棠花树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八棱海棠树。
“宫中之物,哪怕只是一花一树,都是不同凡响的。”
耳畔传来一熟悉的女声,郑令意惊喜的道:“茉白姐姐。”
她转首见到的卢茉白已是妇人发髻,笑得十分温柔。
自新皇登基后,卢家因嫡子陷入皇位之争,大受折损,连带着卢茉白的婚事也受了影响,所嫁夫婿的门第并不高。
可郑令意现下看着卢茉白的面庞,只觉出丰盈恬静,周身洋溢着从容平和之气。
郑令意很有感触,轻声道:“姐姐,瞧你如今这般,我就放心了。”
卢茉白有些惊讶,也有些觅到知音的喜悦,旁人哪怕是听卢茉白亲口说自己过的不错,也会以为她是在人前强撑,人后痛哭。
世人俗见,难以撼动,所以才更显得郑令意的珍贵和独到。
卢茉白眼中泪光一闪,她连忙抬眸看花树,郑令意也佯装没有觉察。
“他待我的确很好。”卢茉白悄声道,脸颊绯红。
喜悦一向能够感染别人,郑令意也弯起了眼睛,话在喉咙口时,忽闻一声极脆的锣响,惊的她忍不住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