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开席了,郡主不下去吗?”
院里的人逐个离去,很快就只剩下了一院空落落的灯笼,在夜色中圈出一个个光斑。
“先前国公府来人,怎么说是我送你回去?”沈沁这一问,在郑令意意料之中。
“那日送我回来的是爹爹的故交之子,所以,还望姐姐能替我周全。”
郑令意面上有些发烫,大概也红了,还好天色朦胧,沈沁应该看不出来。
沈沁没说话,也不知是不是让郑令意给说愣了,眸光裹挟着些许愁绪,虚虚的不知落在何处。
“姐姐,我与他之间并……
郑令意以为她是觉得此举不妥,便打算解释一句,却被沈沁打断。
“不必多言。”沈沁回过神来,觑了郑令意一眼,道:“你那哥哥怎么样了?”
郑令意笑了一声后,道:“若有人扶着,倒也能走上几步了。”
她的笑容好生坦白,摆明就是痛快二字,惹得沈沁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片刻,只是笑过之后,似乎更落寞了些。
两人笼统不过见了两面,虽投缘,可却也称不上是什么好友。
有些话郑令意想问,却又不大好意思问。
“走吧。”未等郑令意问出口,沈沁便道。
她今日心绪不佳,显得人也愈发冷硬,郑令意也只好跟着她离去。
这小楼应该算是在外院了,偶然路过的下人除了婢子外还有小厮,远远的见到沈沁和郑令意走来,连忙低头避过。
夜风徐徐,含着湖水的清澈之味,沈沁的心情似乎是好了一些,对郑令意玩笑道:“今儿你就跟我坐在前边,也算是出出气。”
郑令意弯眸一笑,正欲开口,忽见眼前凭空落下一人,挡住了去路。
那人踉跄了几步,堪堪站稳,显然武艺一般的很。
沈沁见状不由自主的上前一步,似乎是想要搀扶,却又生生的止住了脚步。
于夜色中,借着灯笼中的烛光依稀见那人是个相貌温和秀气的男子。
一看就是个饱读诗书的清贵士子,浑身都是文人的柔弱和倔强,但却很别扭的穿着一身玄衣,大概就是为着能隐于夜色之中。
他很想上前与沈沁说话,却因郑令意的出现而左右为难。
郑令意又不傻,怎能不知这两人之间定有暧昧,自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碍事,连忙扭头就走,瞥见支棱出来的一处假山,便走了过去。
“呀!”郑令意摸黑往假山里边藏,可里边竟是温温热热的触感,吓了郑令意一跳。
绿浓赶紧提起灯笼,映出一张破开蒙昧的凌冽面庞来,而郑令意的双手正虚按在这人的胸膛上。
“吴家哥儿!”绿浓掩口小声惊道。
不知为何,她觉得眼下这碍事的人又成了自己。
见绿浓走到假山外边去了,郑令意有点纳闷,却也没有细想,对吴罚道:“你怎的在这藏着?做什么?”
“陈著让我来替他把风,他有几句话要对沈郡主说。”
吴罚面上隐隐含着笑意,郑令意看不清,只觉他像是心情不错,低沉的声音里渗了些雀跃。
“陈著?是陈家的最小嫡孙吗?”
因着陈娆的缘故,郑令意对陈家的人还算是了解,陈府孙辈颇多,不过嫡系嫡出唯有三人。
当初与二姐儿有情缘的是嫡长孙陈隽,陈娆是嫡长孙女,而这个陈著应该是嫡次孙了,看着与陈娆只差了一两岁的样子。
“你知道陈著?”吴罚的声音莫名沉了下去。
郑令意虽觉出来不对劲来了,可一时间也没在意,道:“我曾见过他嫡姐几回,知道有他这么个人。”
“噢。”吴罚淡淡道。
“他们?”郑令意扒着假山,往外觑了一眼。
她自然是有些好奇,却又不好意思说的太明白。
“嗯,彼此有意,只是有些误会需得说开。”吴罚解释道。
他与陈著的关系应当是不错,不然不会连这种私隐都知晓。
“在外几年,你的人脉倒是未断,看来这个陈著确是可交之人。”
郑令意说着,也收回了向外探去的身子,却不想吴罚往外迈出了一步,两人之间距离短了一大步,呼吸扑倒彼此脸上。
吴罚吞了一口微热的气息,这口气和着少女独有的淡雅清香,格外叫人痴醉。
他闭了闭眼,下意识在心里默念起内功法门口诀来。
郑令意则闻到一股子寡淡的苦味,她忽笑了一声,让本就忐忑的吴罚更加莫名。
“你真是与甘松待久了,都叫药味浸染透了。”
两对年轻的男女同沐浴在这夜色之中,一对已经尝过酸甜苦味,一对却还是灵窍未开。
男宾女客的席面自然是分开的,沈沁与陈著说完话,便让春水来唤郑令意。
被郑令意撞见此事,沈沁稍有些不好意思,郑令意猜她这人看着冷,实际上是个面皮薄的,也没打趣她。
她俩走了几步之后回头,见陈著和吴罚还立在原地望着她们。
两人皆是一身黑衣,却是一个如冰,一个如玉,即便在朦胧夜色中,也能轻易区分。
吴罚的眼睛始终落在郑令意身上,沈沁见此情景,稍稍回过味来,有些不确定的说:“这位吴家公子,便是你方才所言的郑国公故交之子吗?”
“嗯。”郑令意转过身,发丝上的缎带在夜风中温柔飞扬。
“记得陈著曾与我说过一些事,这个吴准倒是个命途坎坷之人,不过年少受挫,未必全是祸事。”
吴准这个名字叫郑令意一愣,随后才忆起这是吴罚的真正名字,可他似乎摒弃了这个名字。
甘松的往来书信之中但凡提到他,用的都是吴罚这个名字。郑令意每每想到他,心里也默认的是这个名字。
乍一想,觉得此举有些怪异,可不知为何郑令意觉得自己明白原因所在。
吴罚这个名字虽源自屈辱,但具有十分奇异的鞭策之力。八壹中文網
吴老将军寻他多年,显然也很清楚当年之事乃局也,那么这个‘罚’字,现如今到底是针对谁人而言的呢?
郑令意的思绪飞到了九霄云外,让沈沁给唤了回来。
原来,已到了宴会厅内。
她随着沈沁端坐上首,两人虽是低调入座,可还是惹来了有心人的注意。
吴柔香自然是其中一人,令郑令意有些意外的是,今日鲁笑颜、戚氏还有谢氏竟都来了。
厅里女眷倒是蛮多的,令郑令意多少有些惊讶。虽说沈规稍稍露头,也可没有这般大的号召力。
“我母妃其实交际很广,有些夫人都是她闺中女眷,这还是叫父王给拖累过了呢。”沈沁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见到郑令意与沈沁一同落座,鲁家母女俩的表情都有些僵硬。
沈沁对旁人的一举一动很是警觉,又见鲁笑颜和戚氏的目光时不时的落在郑令意身上,不免有些好奇。
“那两个烦人精是谁,老盯着你看什么?”沈沁道。
桌上已经上好了前菜,郑令意和她一坐下,便不约而同的伸手去拿酒盅。
春水和绿浓在后头则异口同声的说:“姐儿(郡主),少喝些。”
郑令意和沈沁对视一眼,无奈一笑。
郑令意无奈的笑容则更持久一些,她抿了一口桃花醉,对沈沁低声解释道:“是我的表姐和舅母。”
“既是亲戚,怎么看着你的眼神好似仇敌?”沈沁对旁人的恶意十分敏感,也是从小浸淫的结果。
本来与沈沁说这个有些过分私隐了,当经方才一事,两人的关系骤然亲近了许多,郑令意便就着酒菜,将鲁笑颜与自己争婚事的事情扼要的说了两句。
沈沁显得有些莫名,凑到郑令意耳畔轻道:“你不是与吴罚情好吗?怎的又在议婚事?”
‘情好’二字着实使得郑令意愕然,许多话涌到嘴边却不知道该先说那一句。
‘这丫头,该不会还没开窍吧?’
沈沁看着她根根分明的长睫和显然惊慌的眼神,觉得自己似乎捅了个不大不小的娄子,只好默默的闭上了嘴。
平王妃早就注意到了沈沁和她身旁这个名不经传的少女,招来婢子打听了一番。
婢子传话,说郑令意是郑国公的庶女,那日在宫里与沈沁坐在同桌,今日又随着长嫂来赴宴,也不知有什么本事,不过碰了两回面,就哄得沈沁与她这般要好。
只这么几句片面之语,平王妃便把郑令意当做一个趋炎附势之徒,又与先前那些瞧不起平王府的人有何区别呢?
她吩咐道:“席散之后还有赏诗画会,你把郡主引崔家姐儿那边去,别叫闲杂人等黏着她了。”
这崔家,便是嘉安太后的母家,也就是当今皇上的外祖家。
平王妃的用心不必细说,显而易见。
两人在席上越是说说笑笑,越是让有些人心里不痛快。
席散之后,婢子领着各位女客们通过一座竹桥去平王府的湖心小岛上,那里已经布置好了,满是诗画和灯笼。
小岛朱漆杈子一分为二,每过一个时辰,男宾女客便交换场地赏画。
这诗画会平王妃是用了心思的,展出之作无不是名家精品,有专门的诗画架子,摆放的像是优美迷宫。
而灯笼或高挂在树梢之上,或由婢子们手提着,再加上月亮从云后荡出,这院里明若白昼,又比太阳之光柔和。
为了避免发生意外,火星溅出而烧毁诗画,所以这不是一般的纸灯笼,而是琉璃罩子的灯笼。
郑令意平日里只描些绣样子,万不敢说自己会画画,看赏还是会赏的,见到绢纸上一朵粉色氤氲的芙蓉,看得几乎痴了。
待回首正要唤沈沁来赏,却不见她人影,只有一只青面猛鬼正对着郑令意呲出满口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