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公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郑令意。
他原对她寄予厚望,盼她能让曾府谢氏觉得满意,从而嫁去曾家。
可她没做到,虽说鲁氏从中作梗占了大部分的因,但郑国公还是觉得郑令意不甚长进,说到底,是郑令意叫他失望了。
昨夜郑令意落水,他从吴柔香口中听说了,此事乃戚氏所为,郑令意的确难以防范,可郑国公对于郑令意,竟还有几分埋怨,大概是怨她无能,也怨她运气不佳吧。
这种话郑国公也只在脑子里想想,也没这般厚脸皮,真的用这番说辞来斥责郑令意。
所以在见到郑令意时,郑国公有些词穷了,没滋没味的安慰了她几句,便让她安生回西苑待着。
郑令意心里清楚得很,她从一枚闲棋成了郑国公手中之执棋,而如今,又成了一枚弃子。
因为对郑国公并没多少期待,郑令意心里也没多少失落,只是旁人总不肯信,总以为她是强撑着不叫人担心。
蒋姨娘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一见郑令意就忍不住泪,口中却还是强撑着安慰着郑令意,安慰不了几句就哽咽起来,还得郑令意反过来安慰她。
绿浓没回来,巧罗和蒋姨娘自然会问,在郑令意解释之后,巧罗用拇指蹭去眼泪,有些犹疑的说:“夫人不见得会这般敏锐吧。”
她这话刚说完,就听见外头有响动。
三人对望了一眼,巧罗匆匆走到外间去,见月枝立在门口,将攥在右手心里的帕子抽了出来,拭了拭颈上的薄汗,似有些不自在的道:“绿浓呢?夫人要见她,让她出来。”
巧罗像是被人当场了一个耳光,回不过神来。
月枝见她这样木讷,有些不耐的皱了皱眉,随即见郑令意从里屋走了出来。
郑令意早听见了她的话,却不回答,只正好以暇的看着她。
月枝已经听说了郑令意这些年来一直掩盖肤色的事情,不过骤然见到她时,还是被狠狠惊艳了片刻。
人间四月桃花面,大概也就是眼前这张脸了。
月枝回了回神,对郑令意道:“姐儿,绿浓怎么没跟着一起回来?”
月枝知道绿浓必定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语气有些不忍。
郑国公去了前院议事,鲁氏便迫不及待的要算账了,她在郑国公跟前忍气吞声了那么久,正要找个人来泄火。
郑令意算是订了亲,郑国公耳提面命的不许鲁氏动她,留了伤疤鲁氏也别想好过。
姐儿不能打,婢子总可以糟践了吧。
绿浓在湖边的一副衷心耿耿之态,简直感天动地,鲁氏已经从鲁笑颜处听过添油加醋的版本了,怎么可能放过她。
刚才在马车上只顾着对付郑令意,鲁氏也没留意绿浓回来了没。
只觉得婢子就像姐儿的影子,郑令意在哪儿,她就在哪儿。
鲁氏没想到郑令意心性果决,竟直接就没让绿浓回府。
“她不见了。”郑令意微笑着说。
巧罗和蒋姨娘连大气儿也没敢出,紧张的看着月枝。
月枝露出一脸费解之色,略略皱眉道:“姐儿这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这事儿倒要和夫人议一议,绿浓毕竟算是她手里的人,大抵是昨日我落水,她担心自己落一个照顾不周的罪,所以便偷偷跑了。我昨夜迷迷糊糊的,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跑的。”
郑令意说的一脸认真,月枝却连半个字也不信,连她都不相信,这鲁氏能相信吗?
月枝心里很是挣扎,终于往屋里迈了一步,言辞恳切的对郑令意道:“姐儿,在这关头与夫人作对可是太意气用事了些,您的嫁妆还得从她手里过呢。”
听她如此敞开天窗说亮话,郑令意收起那副虚伪的镇定,苦笑了一下,道:“月枝姐姐,难道要我看着绿浓死吗?”
这话叫巧罗忆起往事,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
月枝看着郑令意的神色,心里莫名欣慰却又十分的难受。
郑令意待婢子一向都很好,而且不是人前装出来的。
自受过了郑令意恩惠之后,这有意无意的,月枝的眼神总是落在郑令意身上,偶尔见她在绿浓和巧罗跟前露出来的轻松笑意和温柔关怀,不知怎的,令月枝很受震动。
“不会令月枝你难做,我跟你去夫人跟前交差。”郑令意走到门口,停下来等着月枝。
蒋姨娘和巧罗自然想要去拦她,但这事儿若不了了,难道要等鲁氏亲自来拖人吗?
月枝身影晃了晃,但没动。
“我,先回去跟夫人说说吧。再看夫人反应如何,若能拖到国公爷从外院回来用晚膳,今夜许就挨过去了。”
她这是头一回这般明显的帮衬着郑令意,倒叫郑令意也有些惊讶。
月枝又深深的瞧了郑令意一眼,道:“您的嫁妆恐会难了,姐儿要有准备。”
郑令意垂眸一笑,轻飘飘的说:“我知道。”
月枝欲言又止,恐是觉得自己多说也无意义,只在回安和居的一路上,心里总是想着这件事。
‘姐儿怕是从没盼过夫人能给她多少嫁妆,可她现在年纪还幼,不知道这没有嫁妆,在婆家该多么受难呀。’
其实不论是郑令意嫁妆多或寡,只要这乔氏做了她的婆母,她在吴府的日子都好不到哪里去。
吴永均的夫人万圆圆还是乔氏的外甥女呢,还不是动不动就被训斥一番,每日天不亮就要在她跟前立规矩。
高曼亦原先还有娘家撑着,不过两宫太后屡屡交锋,德容太后总是输多赢少,渐渐的高家在这朝中有些被排挤的意味了。
乔氏如今还未品出这门道来,若是日后高家真正势弱了些,只怕这高曼亦也不好过。
有这两人在跟前做榜样,乔氏对郑令意的态度,只会更差些。
且不说吴罚与她有杀母之仇,便是郑令意自己与乔氏也是个不对盘的。
蒋姨娘和巧罗愁的睡不着觉,半夜主仆俩爬起来聊天,翻来覆去的把手上的银子和银票数了又数,越数越觉得担心。
“姐儿的性子,定然不会拿她特意给您攒下的体己银子。”巧罗将匣子又推到床底下去,挨着床边坐下,对蒋姨娘道。
蒋姨娘眼睛肿肿,声音也十分喑哑,道:“虽说十五手里也捏着两间庄子田产,可咱们又不是外头的平头百姓,这点子东西怎么够瞧呢?”
这桩子从天而降的婚事,实在叫蒋姨娘乐不起来。
倒不是看不上吴家,也不是看不起吴罚,可他毕竟身上背着个大包袱,顶上又有个如鲁氏一般的嫡母,郑令意相当于出了狼窝又入虎穴,实在不是什么好人选。
她甚至觉得乔氏在提亲这件事情上,就会给郑令意几分难堪难受。
郑令意名声受损,郑国公连夜找补,往好了说,的的确确是一派慈父心肠,至于他这里头,有几分是慈父心肠,又有几分是为家族门面,蒋姨娘不愿去做这无谓的深思。
门被轻轻的叩了一声,郑令意有些迷蒙的声音传了进来,“你们怎么还不睡?”
巧罗连忙去给她开了门,见她穿着身单薄的里衣走了进来,爬进了蒋姨娘的被窝里。
“是在想我的嫁妆吗?”郑令意躺在蒋姨娘身边,闭着眼睛假寐。
“多少有些担心。”蒋姨娘摸了摸她额头细腻的肌肤,道。
郑令意在床上躺了片刻,睁眼瞧了蒋姨娘一眼,逐渐恢复了些清明,道:“即便夫人不出半个子儿,中公该给的份例,爹爹一样会给的。咱们和吴家到底是世家,如今又是姻亲,嫁妆箱里头空空如也,也不好看。”
“我只怕你爹爹对这门婚事如鲠在喉,故意不去理会可怎么好。”
不得不说,论起这对郑国公心思的拿捏,蒋姨娘可比郑令意还老道些。
听蒋姨娘这样说,郑令意忽然从床上起身,一言不发的跑向偏阁,过不了一会子又从偏阁里走了回来,手里端着一匣子的香包。
“这不是姐儿给曹姑姑备下的重阳节礼吗?还有半月,早早的取出来做什么?”
这香包共有四个,绣的是各模各样的茱萸果子,绣纹虽可爱了些,但香包用了赤、褐、蓝、靛这几个颜色,倒也符合曹姑姑的年纪。
“明日我就给曹姑姑送去,就说这世事变化太过出人意表,早些赠给她也好让我安心些。”
至于这曹姑姑收了礼儿之后,会不会在郑国公跟前替郑令意说句好话,而这句好话的份量又如何,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郑令意宿在了蒋姨娘房中,巧罗吹熄了蜡烛,轻手轻脚的掩门出去了。
郑令意翻了个身,抱住了蒋姨娘的胳膊。
“漾漾,是有些害怕吗?”蒋姨娘觉察到她的动作,轻声问。
她以为郑令意对这门婚事肯定是有些惧意的,毕竟当年郑国公给蒋姨娘留下的阴影可不小。
过了好一会子,也没听到郑令意的回话,只有她平缓而规律的呼吸声,间或传来小猫一般的短促呢喃。
蒋姨娘哑然失笑,只以为郑令意心大的很,竟然这样快就睡着了。
不论今日的人心如何不安定,可月色与往常并无不同,依旧是院落融融月,窗间淡淡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