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罚学问好,郑令意是知道的。
他原也不在静居里住的,郑令意住了几日,他便住了几日。
眼瞧着习字作文的册子一摞一摞的,渐渐高了起来,堆在内室也觉拥挤,便由郑令意收拾了纸张,再让人垒到箱子里,搬去库房。
起先吴罚还规规矩矩的约束着自己,写完了文章总会收好用镇纸仔细压实,时日长了便有些倦怠,总是散乱着。
他又不大喜欢婢子们来整理,只有郑令意帮他打理书桌时,他才默许。
吴罚读书并不死板,写到一半没了灵感便丢开笔去,或与郑令意下棋,或看闲书去了。
可若有了灵感,夜半爬起来写到天明也是有的。
他放松时,郑令意从不逼他去用功。
他用功时,她更不会罗罗嗦嗦的老是劝他休息。
她只是披上外衣,亲自绕到后边小厨房,为他烹一盏补养精神的银耳杞子汤。八壹中文網
精神若是还足,她便在这寂静的夜里与烛光一起陪着他。
若是困了,迷迷糊糊的睡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窃走了一枚香吻,竟懵懂不觉。
他写下的文章郑令意都一一看过,不论是学堂里布置下的功课,抑或信手而来的灵感抒发。
不论是哪一种,读来颇有几分滋味。郑令意虽没有上过一天学堂,可毕竟有位良师,能辨文章的好坏。
吴罚笔下文章,辞藻质朴有力,气韵十足,即便是枯燥乏味的论述文章,郑令意也看得下去。
每每言及律法刑罚之观点,总如壶口瀑布,滔滔不绝,气势滂沱,可见吴罚的文章亦是有所偏好的。
想来秋闱一试,对他而言不算难事。
“你若喜欢研究律法一项,不如去报明法科。”郑令意将一盏冰镇酸梅汁搁在吴罚手边,仔细的将摊开的书册收了起来,免得不留意浓污了。
透明的碎冰在白瓷碗盏中浮浮沉沉,夏日冰价贵如金,光靠他们小两口的进项,郑令意还真舍不得用。
静居虽然叫吴罚弄得像个铁桶,但毕竟还在吴家,夏日的冰块本就是中公出钱,每三日送一次冰。
不过乔氏怎么会这么大方,静居总是最后一个送冰的院子,余下全是半融的碎冰,用来做冰镇的吃食还差不多,若是拿来扇风纳凉,只怕撑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这些小事郑令意还不至于闹到吴老将军跟前,只是吴罚阳气十足,身上总是滚热,幸好早早预备了几身轻薄料子的夏衣,叫他穿着也好受一些。
吴罚搁笔看向她,虽是一张冷脸,眸中却蕴藏着不易觉察的笑意。
“明法科素来不受重视,即便高登榜首,也不过得个微末小官,熬成白须老人,说不定还只是个在大理寺整理文书的主簿。”
郑令意听他这样道,才觉自己的想法太过简单了,便搅了搅酸梅汁,撞得碗中碎冰叮当作响,道:“也是。进士科考取最难,地位亦成各科之首。”
两人这言谈之间,竟已将来年春闱视做目标,可见实在是胸有成竹。
“你不喝吗?”吴罚饮了一口酸梅汁,见郑令意手边空空,便道。
“忒酸了些。”郑令意摇了摇头,笑道。
其实酸并非最主要的原因,多添些糖便好了,只是冰块用完了,喝温温热热的酸梅汁又怪异的很,索性不喝了。
看吴罚面上的神色,他显然是不信的。
绿浓此刻恰好进来,见他们之间有种莫名的僵持气氛,硬着头皮开口道:“夫人,来人送冰了。”
郑令意眨眼一笑,借着这个当口出去了,留下吴罚一人在内室,垂眸看着碗盏里碎冰消融。
郑令意装病一事给她省了半年的麻烦,乔氏不得不免了她的晨昏定省不说,平日里的侍奉也不敢要她前去。
不过郑令意知道,这样的好日子没几天了。
乔氏自上月起就频频派人刺探,想知道郑令意面上的情况,只不过叫静居里的婆子都给堵了回去。
吴雁也来得勤快,郑令意虽与她不投缘,可两人之间到底没什么过节,也不好拒之于门。
隔着面纱说话,也方便郑令意掩饰不悦的情绪。
吴雁倒是自来熟,自说自话的与郑令意亲近了起来,几乎每次都待到吴罚归家才肯离去。
郑令意心里揣摩着吴雁的举止虽不知是否是乔氏授意,不过她想着,自己也是时候得要露真容了。
虽说出门时大多都是去京郊庄子巡视,抑或察看铺面经营。
但在外人看来,自己总是苦苦的治了半年的病,对鲁氏也算有个交代,免得祸及蒋姨娘和郑嫦嫦。
“夫人,您瞧,愈发的不像话。”
绿浓将冰桶呈给郑令意看,木桶底下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块碎冰,浮在混沌的水面上。
“这样不干不净的,”郑令意很是嫌弃的说,“罢了,搁到水盆里端进内室去吧。”
这幽幽凉意短命的很,待凉意消失殆尽的时候,天也昏暗了下来。
“要不要咱们自己买些冰?”吴罚偏首看向郑令意,道。
郑令意拿着把大大的折扇正坐在他身侧,凉风一阵一阵,全靠她手摇而得。
“中公给冰,乔氏不敢做手脚。咱们自己买冰,留下的缝隙太多,叫人钻了空子就不好了。”
郑令意早想过这个问题,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觉得不如挨上几日的热,省的整天提心吊胆的。
娇妻面上晕红,衣领口又如风中花瓣一般,不停翻动着,着实是美景,也是折磨。
吴罚暗地里偷看了几眼,弄得自己心如擂鼓,胡思乱想,书上的字张牙舞爪的,叫他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一忍再忍,还是如投降般道:“那咱们去院里乘凉吧。”
郑令意想了想,起身欢快的用折扇在他肩头一磕,道:“好,只是得等等。”
她说罢,出去寻绿浓吩咐事宜去了。
吴罚零星的听到了几句,也猜到她想做什么了。
静居的后院里支了一个秋千架子,那秋千比寻常的秋千要大出一倍,所以桩柱需打的深且稳。
吴罚不放心旁人动手,所以靠自己一点点支起来的,费了他两三日的功夫。
郑令意很喜欢这架秋千,平日里若在屋子里寻不到她,必定在秋千架上赖着。
此时此刻,绿珠、绿浓还有甘婆子三人正围着那架秋千忙活着,支起竹竿,披上蝉翼纱,蝉翼纱边用干净的石头压紧,里头再点上一笼熏香。
“夫人真是个心思灵巧的。”甘婆子捶了捶腰,直起身子笑道。
绿珠见状忙道:“甘妈妈,你也忙活一日了,且去歇息吧。”
绿珠年岁本就不大,又是小孩性子,对谁都爱撒娇,院里的几个婆子都快拿她当亲闺女看了。
“咱们这院里又不大,婆子我是个粗人,没那么金贵,再说就捏着个洒扫的活计,能有什么累人的?”甘婆子一脸慈爱的看着绿珠,道。
绿浓绕着被蝉翼纱牢牢裹住的秋千架子走了一圈,一面检查是否有疏漏,一面对甘婆子道:“夏日里虫子多,也烦心的很。我知道近来活计多了不少,芬娘和那个朱婆子可还听吩咐吗?”
甘婆子撇了撇嘴角,道:“芬娘倒是还算听话,擦洗提水都是肯干的。只是那个朱婆子,成日里要我替她在夫人跟前说好话,盼着夫人能重用她。她一个给夫人下过套子的人,能活命已经很不错了,竟还有那么多想头,不安分的很。”
绿浓略一蹙眉,道:“我知道了,会告诉夫人的。”
甘婆子今日的活计已经做完了,又告了状,心满意足的离去了。
夜风清凉,吹得轻纱蝉翼纱起起伏伏,像是被一双优美的柔荑操纵。
琉璃灯笼罩子不畏风吹,护着烛光岿然不动,郑令意和吴罚在这蝉翼纱里头看书,既没有蚊虫侵扰,又能得夜风吹拂,实在舒服。
绿浓看着他们两个一人坐在秋千的一端,中间宽阔的能再坐下一人,不由得腹诽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姑爷把秋千做得小一些。’
她毕竟是贴身伺候的婢子,虽然早先没有发现,但渐渐也觉察出郑令意与吴罚之间并未圆房,这种事情不好明言,可总有蛛丝马迹。
绿浓正胡乱想着事情,见绿珠匆匆走来,福了福,道:“夫人,五姐儿又来了。”
绿珠没那么多心眼子,只一个‘又’字就瞧出她对吴雁的态度来。
吴罚没任何表示,倚着麻绳闭目养神,显然是随郑令意做主。
郑令意不想让吴雁进后院,正想着是择个由头打发了她,还是去厅里见她时,忽然听见了吴雁由远及近的声音,“三哥哥,三哥哥,三嫂。”
吴雁的面庞忽然出现在朱柱后边,笑容在夜色下显得阴恻恻的。
绿珠连忙上前拦着,道:“五姐儿,您怎么自己进来了,奴婢不是说让您等等吗?”
“我等不及了,哥哥嫂嫂也没什么事儿呀。”
吴雁绕开绿珠,自顾自走到秋千旁,甜甜的对郑令意一笑。
这笑容三分真七分假,郑令意把她当个小孩看待,只扯了扯嘴角,道:“妹妹有何事?”
吴雁觑了吴罚一眼,见他睁开眸子瞧着自己,好似获得什么鼓舞一般,拂开蝉翼纱便走了进去。
“诶!”绿浓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了。
吴雁坐在两人中间,细细的看了吴罚一眼,又扭头对郑令意笑道:“嫂嫂,长夜无聊,我来寻你说说话。”
月色下,她看着郑令意洁白无瑕的面庞,笑容微微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