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令意的表情很有趣,像是抓住了吴罚小辫子一般,隐隐有几分戏谑。
吴罚还没想明白她这表情是何意,便见吴雁抱着个小包袱走了进来,一见吴罚便美滋滋的挨着他坐下,献宝一般将怀里的包袱展开给他瞧,原是一顶皮帽子。
帽子难做的很,更别说是皮料子。
若不是做惯了的手艺人,做完这样一顶皮帽子,只怕十个指头都要发痛。
“手艺真好。”郑令意真心诚意的说。
吴雁瞥了她一眼,嘴角微微勾起,似有几分倨傲得意。
吴罚看着那顶帽子点了点头,转而对吴雁道:“方才进来怎么没对嫂嫂问安?”
吴雁眼里的得意之色猛然退缩,继而涌上一抹委屈。吴罚正示意绿珠倒茶,并未觉察。
吴雁眼睛湿湿的看着郑令意,倒像是郑令意强逼了她。
“嫂嫂万安,方才紧着想让哥哥看东西,一时忘记了。”
对吴罚而言,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吴雁忘了问安,自己提点了她,她补上便好了。
他却不知,在两个女子之间,已然交锋了一回。
郑令意岿然不动,轻轻松松的大获全胜。
“多谢你。”吴罚似乎还想用当哥的口吻再说上几句,可他实在是没这个经验,想了半晌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郑令意从他脸上极难得的看到了一丝不知所措,便道:“五妹这份心意实在难得。绿珠,把我前些日子新买的那套荷花首饰拿来给五妹。”
“不,不必了。”吴雁原以为郑令意哪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绢缎扎成的花簪,没什么稀奇。
但没想到,绿珠拿过来的那套首饰却是用粉玉、罗帛所制,如何名贵虽称不上,可倒是比她匣子里的都要好看许多。
吴雁手里没什么好东西,一见这套首饰,装模作样想要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郑令意同为庶女,自然知道她的窘迫,便宽和道:“女孩子年岁大些,自然需要首饰妆点一二了。”
这话本是寻常,却莫名激得吴雁像只受了伤的刺猬一般,红着眼看向郑令意,道:“嫂嫂自己貌美,却也不必,不必这样讽刺于我呀。”
绿珠听她这样颠倒黑白,不禁瞪大了眼,差点没把手里的首饰砸到吴雁脸上。
绿浓稍沉得住气些,但也忍不住狠狠睃了吴雁一眼。
郑令意还未说什么,吴罚便皱眉道:“她哪有这个意思?怎的如此小性子?你嫂嫂不过是见你年岁到了,也总得要议亲,没些个首饰总是难看。”
他说着,从绿珠手上拿过那盘首饰,搁到了吴雁眼前。
吴雁亲手所缝制帽子的心意的确难得,吴罚也不想欠她的情分,兄弟姊妹之间本是有来有往的,但这样叫彼此都不舒服的往来,还是两清了好。
吴雁看着吴罚的冷脸,哭道:“什么议亲不议亲的,三哥哥也不替我想想,我在夫人手底下,能议上一门什么好亲?”
她哭着夺门而出,叫旁人瞧见了,谁不以为屋里的人欺负了她。
“这样跑出去怎么像话?还以为咱们夫人怎么她了呢!”
绿浓快速反应过来,连忙取了首饰追了上去。
郑令意本也想跟上去,却叫吴罚给拽住了,“做什么?”
“去哄哄你妹子呀。”郑令意理所当然的说。
“光长年岁不长脑子,你又无错,哄她作甚?绿浓去追她已经很给面子了。”
吴罚愣是不允,郑令意也没法子,不解道:“真是怪了,她在乔氏跟前瑟缩的跟只猫崽一样,我虽比不得起乔氏,可毕竟也是长辈,她怎么就这般放肆呢?”
“欺软怕硬,人不就这样吗?”吴罚语气不大好,显然很不喜欢吴雁的做法。
郑令意听了他这话,心里却觉得还缺点什么。
在等着绿浓回来的当口,郑令意渐渐回过味来,好像寻摸到了吴雁这古怪脾气的关窍所在。
郑令意犹豫了一下,还是很小声的对吴罚说,“你这妹子,是不是对你偏了心思?”
她的声音极轻,连绿珠也没有听清。
吴罚一下便僵硬了,整个人似叫冰给封住了,动也不动。
他很难顺着郑令意的话往那方面去想,稍一触及这个念头,便觉毛骨悚然。
“我只在小时候帮过她几回,又无甚交集,不会吧。”
吴罚紧紧的皱着眉头,郑令意瞧得出来,他浑身上下都在抗拒这种可能性。
在临近考试的时候把吴罚弄得心思散乱,郑令意很是歉疚,赶忙补救道:“我随口说说罢了,许就是外男见得少了,犯了些花痴毛病,嫁了人也就好了。”
吴罚点了点头,像是松了口气。
此时绿浓从外回来,郑令意赶紧问道:“怎么样了。”
绿浓尽量克制住不屑的情绪,对吴罚和郑令意道:“五小姐还是哭,奴婢也不清楚有什么好哭的,反正首饰是收下了,应当无事了。”
“小孩子气性,也不知杨姨娘是怎么教养的。”吴罚这话说得,倒很有几分一家之主的风范。
郑令意见他还有些气堵着,便沾着些撒娇口吻对吴罚道:“传晚膳吧,如此闹了一通,我饿得紧呢。”
吴罚自然应允,对于不甚在意的人,吴罚又怎会把她长久的放在心上,郑令意这样稍稍一哄,他心里便舒坦了。
人的精力有限,自然要放在最在意的人身上。
待到了第二日,夫妇俩打算一道坐了马车出门去。
王豆立在马车边上,低低的埋着头,弓着背,动作迟钝而笨拙。
郑令意上马车时便注意到了,偏首睇了吴罚一眼,示意他去问问怎么了。
吴罚越是盯着王豆,王豆越是躲他的视线,直到吴罚呵了一声,他才不得不抬起头来。
只见王豆面上青红一片,再看他佝偻着的样子,不必猜也能知道,他身上定然也有伤。
“你这是怎么了?”吴罚道。
王豆迟疑一瞬,稍抬眼瞥了瞥吴家门口那些守门的小厮。
吴罚对这些事情倒是领会的飞快,皱眉道:“他们见你是我的人,便排挤你,寻隙滋事?”
王豆点了点头,吴罚当下并无表示,只道:“好了,你也上马车,我来驾马,先送你去趟康宁坊。若是有内伤拖着不治,会影响寿数。”
听吴罚说得这样有严重,王豆也不敢推辞了,连忙与吴罚一左一右的坐在马车上,往集市走去。
康宁坊与寒衣行同在西市,也很顺路,吴罚将王豆留在康宁坊治伤,又替他预付了药钱后,这才与郑令意往那寒衣行去了。
这寒衣行是鲁氏所给的一间铺面,地段好得很,郑令意一直想要看个究竟,却因为寒衣行的掌柜日前去了北国买货而没能成。
近来才得了消息,说这掌柜总算是回来了,郑令意这就寻了个机会赶了过来。
郑令意与郑嫦嫦约在一间茶寮里见面,也在这条街面上不远处,眼下时候未到,所以不着急。
“爷,夫人,想买些什么?”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郑令意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从货架后绕了出来,一脸骇人的大胡子,一双半褐半绿的猫儿眼,更是叫人害怕。
他虽有一双异域瞳色,身量也比一般人高大,但看相貌却是刚硬中不失柔和,想来只是混了一半的外族血统。
他们在打量这个男子,这个男子也在打量他们。
一对俊朗男女,搁在哪里都是少见的。
“敢问掌柜该如何称呼?”郑令意启唇浅笑,道。
没人不喜欢美人对着自己笑,除非美人边上有个虎视眈眈的阴鸷男子守着。
那男子将怀里的皮料都扔到桌上,又折返回货架后头,高声道:“夫人叫我老李就是。”
这样一个人,却是十足老实的一个称呼,着实让人别扭。
“为何与你的租约一签便是十年?这样好的地段,你的前东家为何不自己开铺子?非租给了你,每年只能收些租金。”
吴罚原不想这么直截了当,但眼下他着实困惑。
虽说在这京里外族人并不少见,但鲜有外族人能开铺面的,这人不是刁滑之辈,就是深不可测。
难怪鲁氏将这间地段上佳的铺子当做个烫手山芋般丢开手来。
老李从货架后出来,看了两人一会子,扯着嘴角一笑,道:“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新东家来了。看样子,应该是这位夫人得了这件铺子做嫁妆吧。”
“少说废话。”吴罚懒得与他周旋,冷淡道。
“东家不必担心,我是粟朝人,我生母虽是北国人,但父亲在粟朝还算有些脸面,所以入了户籍。这铺面在前头掌柜见了血,前东家嫌晦气不敢自己经营,便租了给我。我怕自己的相貌添了阻碍,便让人出面替我签契书。可铺子经营总得自己来,久而久之也瞒不过人。”
老李看了郑令意一眼,眼神似能洞察人心,他继续道:“若非如此,这件铺面恐也到不了这位夫人手里吧?您放心,我是本分人,租金一分也少不了您的。”
郑令意只一笑,没有说话,而是偏首去瞧吴罚。
吴罚微微眯起了眼,像是狼嗅到血气,对老李道:“前头掌柜夜里关铺门的时候,被贼匪捅了心窝子死了,怕晦气消息传出去跌了租金,所以对外只说是急病死了。我都费了许多功夫才打听出来,你这个本分人怎么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