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破城之后的第十五天了,一切都已经宁静平和下来,初春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细洒下来,留下一片破碎的斑影,有微风吹过枝头,将刚刚长出一点芽儿的树叶吹的沙沙作响,仿佛正在演奏一首极富韵律地春曲。
夜飞雪闲适地坐在桌前,慢慢的翻着书页,恒王的药果然不错,她的双肩已经微微能动,再配合她自己的金针之术,她的伤好的也差不多了。
可是她的心,却渐渐的下沉起来,十五天了,破城到现在都已经有十五天了,非但翼安王没有出现过,便是连他的那队铁血三十骑也没出现过。赵子聪已然沉不住气,几次跑出去打听情况,走到门口,却总是悻悻返回,哪怕是夜飞雪再如何口绽莲花的鼓吹他,他也绝不肯离开这院子半步。
夜飞雪知道,他是被玉台城效外那一次给吓坏了。那一次,他也是奉命保护我,后来,被她说动了跑去照顾翼之,结果,她却被漏杀的一个骠骑营将军挟持,差点没了性命。事后,他挨了翼之好一顿训,所以现在,不管夜飞雪如何好说歹说,他总是不肯离开她半步。可赵子聪心里却不免对夜飞雪有些怨言,只是被夜飞雪眼睛一瞪,那些怨言又全部被他吞进了肚子里。
而夜飞雪自己越等下去,便觉也越觉得得心里苦涩矛盾,有一种难以名言的恐惧正在支配着她的心脏。很多次,她几乎要恳求赵子聪带她先回菰安郡躲起来。可赵子聪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他说了小王爷让他们在这里等,便哪里也不许她去。
第十六天天早上,当她和赵子聪站在花园里,彷徨的身影被这春天的朝阳斜照拉地很长很长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喧哗之声,更有丝竹之声迤逦扬起,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高声叫道:“懿旨到!”
懿旨?没把翼安王等来,却等来了太后的懿旨?
可问题是,现在谁是皇上,谁又太后呢?
夜飞雪和赵子聪不由大眼瞪起了小眼。正在发愣的功夫,庭院里突拉拉涌进了好些宫女太监,其中一个公公展开金黄色的圣旨大声喧读道:“奉太后懿旨,宣席花晨即刻进宫!”
夜飞雪跪于地上,正暗暗纳闷席花晨不知是哪位之时,那公公已然将圣旨交于她手上,温然道:“席姑娘,请更衣!”
见鬼了,她什么时候又成了席姑娘了?难道是翼安王在搞鬼吗?他想做什么呀?难道是他想帮她洗清身份,让她这个见不得人的薛神医也好,夜飞雪也好,由暗转明,由黑变白?可他为什么不事先派人来跟她商量一下?这个席姑娘又是怎么回事?是怎么样一种身份?
容不得夜飞雪多想,一群宫女已是蜂涌过来,将她带至房内,换衣的换衣,梳妆的梳妆,打扮的打扮。
然后,夜飞雪一天可怕的梦魇开始。
“哎呀,姑娘,不,您可不能这样坐。看,得像这样,只能坐小半个凳子。”
“姑娘,千万不能笑得前仰后合这样呀,记住呀,笑不露齿,笑不露齿!”
“不,不,不,姑娘,见了太后需得这样行礼,您那行的是什么礼呀。”
“我的好姑娘,这里有帕子,你就不能用帕子擦脸,非得要用袖子吗?”
“哦,不,姑娘,喝茶哪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姑娘,你要这样走路,不不,别跑,别跑,啊?您怎么可以把裙子拎起来这样走呀?绝对不行!”
“姑娘,不成的,怎么可以把袖子撩得这样高呢?大家闺秀可不这样呢?”
她们围着她,跟她讲各种各样的礼义,不许她这样,又不许她那样。
夜飞雪当中发了好几次火,可见到她们的神色一个个比她还委屈,又心软了。
整整一天,夜飞雪被这群宫女们逼迫得都快要疯了,赵子聪在一旁看得乐不可吱,他多次向宫女太监们傍敲侧击,打听翼安王的消息,得到的答复是:菰亲王命令翼安王去追击叛贼了。
等到得月上初华,夜飞雪亦累得差不多快趴下之际,那群宫女们终于大发慈悲,同意她过关了。就这样,夜飞雪被她们按进了软轿里。
赵子聪本来是死也要陪她进宫的,但他一个武将,又是个男子,如何能瞒混过关?总不能化妆成个太监吧?再说,就他那满脸胡须,铁塔似的身材也装不了太监呀。无奈之下,他只得留在院子里,静候翼安王的到来。
三月的春风虽是淡暖,但在北方,这个晚上,却仍是带着一种刺骨的肖冷,不时地吹拂着那朱红色的帷帐,车幔下摆坠着一串串鸢铃,被吹得发出阵阵浮燥而又不安的声音,一如夜飞雪此时的心情。
夜飞雪一手死死地捏着随身挟带的医箱的带子,一手掀开层层宫缎一角,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看到了周围满脸新奇的人群,他们围拢站立在官道之外,向着车驾指点着,小声的议论着她这位太后着急要见的席花晨。
此时,月亮已经从天际缓缓升起,那是一轮近乎于透明的银白玉盘。夜飞雪细眯着眼睛望着虚无缥缈的夜空,清冷的眼眸里印着分外清冷的月华。
近了,那朱红的宫门愈来愈近了,近到了可以令她清晰地看到宫门上面斑驳的点点痕迹,她知道,这点点痕迹有的是剑刺,有的是箭眼,有的刀砍,有的是被撞木撞击之后的深凹,这一切的一切,统统是那场刚刚过去的战争所留下的尚未痊愈的伤痛。
宫门洞开,随着暖轿的缓缓驶入,印入她的眼帘的依然是那一派雕栏玉砌,红墙朱檐。
暖轿停在了慈宁宫南侧的盘龙柱处,早就候在那儿的司礼太监恭敬上前,行过礼后,将轿帘掀起,伸出手,将夜飞雪扶出,引导她往宫内走去。
夜飞雪步步生莲,缓缓移动着,绣鞋尖头镶坠着的美玉轻触着脚下的洁白晶莹的汉白玉雕砖,发出令人心跳的“叮当”之声,在宁静幽深的回廊里声声回应着。
就在不久前,还是翼安王带着男妆的她来到了这里,随后风起云涌,发生了一系列谁也意料不到变化,这慈宁宫里的主人,变了又变,只是不知道,现今这慈宁宫的主人到底会是何人呢?
走近宫门,一种似曾相识的浓香从大殿里面传出来。夜飞雪的脚步顿了顿,却终于踏过黄金浇铸的门槛,慢慢地走了进去。
殿内依然是记忆之中的模样,细密陈铺的金砖依然光亮如镜,薄如云纱般鲛绡帷幕悠闲地荡漾在微风中,鎏金珐琅鼎里的熏香依然缓缓燃烧着,所不同的是,香的味道变了,夜飞雪用力吸了几下,微微皱了皱眉,这种香味实在太熟悉,她一定在哪儿曾经闻到过。可是,究竟会是在哪里闻到过这样的味道呢?
有宫女见到她进来,连忙恭顺地跪地行礼,举动之间轻捷无声,静默柔顺。一个跪伏着的低眉顺目的内监轻轻将绡金羽帘半卷起,终于露出了御榻端坐着那位太后的真实面孔。
夜飞雪一见她的面孔,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心里却忍不住倒吸了好几口冷气。
说实在的,自她生师成下山到处游医救人以来,见过无数奇人妙人美人和丑人,可从来就没有一位能够比得上眼前这位太后这么奇,这么妙,这么……丑的。
只见她头部秃顶,且头顶上跟脸上全都是一道道枯疤纵横,脸部挛缩呈严重畸形,皮肤焦黑,左边的嘴角斜歪,一看就知道是被火烧伤后治疗不当所造成的后果。
一时之间,若大的慈宁宫中除了雕花鎏金烛台上的蜡烛发出哔哔叭叭地爆烛芯的声音外,竟诡异安静到了连呼吸之声都不能闻及。
良久,太后突然笑了起来,她本来就够丑的,这一笑更加丑恶难看万分,直如阎罗殿里那最可怕阴森的鬼魅。
“席花晨,你—可认得哀家?”她着含笑,这样问夜飞雪。
太后的声音明明是那样的熟悉,可她让夜飞雪看上去却偏偏又是那样的陌生,这让夜飞雪有一种极至不安的情绪油然而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现在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后必然认识她,是的,认识她,而且是知道她便是夜飞雪。而她,必定曾经见过太后,至少曾经听过太后的声音。可是,如果她曾经见过太后,以太后这副奇怪丑恶的尊容,她若见过,一定过目不忘,可为什么,她却感觉从没见过太后这张脸呢?
眼见着太后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等她回话,夜飞雪连忙定了定神,行了个礼,恭敬答道:“民女席花晨见过太后。”
不料太后听了她的回答之后,竟是怔了怔,随即仿佛如同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放声大笑了起来,与其说是她笑的开心无比,不如说是她笑得歇斯底里,以至于令夜飞雪怀疑到她再这样笑下去,会不会笑着笑着就突然死了。
太后笑了一会儿,突然止笑,眉目慈和地说道:“席花晨你真是个乖孩子,好孩子。你且过来,让哀家好好地瞧上一瞧,好好地看上一看。”
太后的口气听上去仿佛跟她十分熟悉,夜飞雪越听越奇,当下大着胆子依言走上前去,笑嘻嘻地站在太后的面前,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低眉顺目,谦卑有礼的模样。太后果然不以为逆,她拉住夜飞雪的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简直把她看的仔细得不得了。
半晌,太后方才放开她的手,她的脸上现出一分满意的神色,眼神之中却透漏出十分的威严与精明,她点了点头,含笑说道:“除了双手冰冷,手心出汗,心跳如鼓之外,你也算是掩饰得极好的了。好孩子,果然是个好孩子,也当真算是难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