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乾清宫时,已近午间,正是燥热难当之时,早有宫人在一旁候着,见圣驾一行来了,便忙着揭开了帘子。顿时一阵清爽透心的凉意扑面而来,令人不禁精神一振。
承哲换下朝服,换上一袭月白色便衣,才在榻上坐了,绿鬓便已端上了两碗冰冷酸梅羹,先呈给了承哲,另一碗却递给了夜飞雪。
夜飞雪也真渴了,牛饮一般喝了下去,还觉得不够,又腆着脸皮跟绿鬓要了一碗,绿鬓这次却也聪明,一下子端了四碗来,夜飞雪又是牛饮一般喝了个干净。
绿鬓憋不住笑道:“敢情,我们的席尚仪不光很能吃,还很能喝呀!”
夜飞雪用手背擦了擦嘴道:“你是不是想说,我除了是只饭桶外,还是只水桶?”
承哲一边含笑望着她和绿鬓斗嘴,一边轻轻啜抿着冰冷酸梅羹。见夜飞雪伸手胡乱擦嘴,似不能再忍,突然上前,拿了绢帕在她嘴边仔细轻擦,柔声道:“你呀你,怎的还是老样子。”
夜飞雪的心,在这一刻,差点就停止了跳动,她的双眸禁不住对上了承哲那双似隐含着无比深情隽永的眼睛。昔日在隐龙山庄里与他在一起的一幕幕情景突的出现在她的脑海,她的脸不禁绯红,心跳亦不禁加快,可是很快,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将脑海中的阵阵虚景驱了个一干二净。夜飞雪猛然后退,面色发白,淡淡道:“多谢皇上,还是让奴婢自己来吧。”
承哲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脸上的笑容也在这一瞬间凝固,可是很快,他又露出他那种特有的温润的神态,含笑问道:“今日之事,飞雪如何看待?”
“今日之事……”夜飞雪慢慢抬头,深深凝望着西北方向,风华绝代的圣仁太后,如今就住在那一边,轻喃道:“奴婢已经将皇后得罪得死死得了。皇后这一次必定不肯善罢干休。奴婢实在不知道,皇上和太后的对我们姊妹的庇护,能够维持到什么时候。唉,皇上还要奴婢去伺候皇后,奴婢这心里当真是怕得厉害。”
屋内的空气,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闷热难言,明明大块大块的冰砖铺满了整个屋子,可是夜飞雪却仍感受到当头毒日那种辣辣的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热得满头大汗,饶是绿鬓拿了冰水洗过的帕子给她擦汗,汗水却仍是止不住的往外涌。
承哲微笑,怜惜道:“你这性子,却是怕热得很!”
夜飞雪含了一径浅笑,淡淡扯开话题道:“贤妃娘娘今日对着奴婢,脾气好得过份,想来是昨日皇上翻了她的牌子,消了她心头那把无名之火吧?”
承哲并不直接回答,小啜了一口冰冷酸梅羹,笑着问道:“你觉得,如今后宫的局势如何?”
“自然是皇后独大……”
“那皇后为何会独大?”
“因为,她是左相秦大人之女,支撑在她背后的,是以蓝言轩为首的朝廷势力。况且,皇后入宫三月,皇上你又独宠与她,故而在后宫中,无人敢逆其锋芒。”
承哲听到此处,露出无奈苦笑,叹道:“是呀,皇后在后宫之中,确是无人敢逆其锋芒,就连太后也不能。”顿了顿,他声音骤然低沉:“那么,今日之事,为何皇后又为何不再难为于你?”
夜飞雪垂目不答,只是不停地绞紧手指,直到手指的每一个关节都微微发白。
“是的,你想到了,所以说,世上有些人是只能同苦不能共甘的。朕这宫中的一后四妃是由蓝言轩选出来的,也就是说,她们以及她们的家族是受蓝言轩所控制的。人,总是有欲望的,朕对一后四妃的圣眷,便是给了她们背后家族满足欲望的本钱。如果说从前她们的家族不得不对蓝言轩卑躬屈膝,那么现在,她们贵为皇亲国戚,权势涛天,难道也要事事听从姓蓝的不成?”他说到最后,一字一句几乎是从齿间慢慢迸出,一双幽深冥黑的双眸中仿佛惊起了千涛万浪。
夜飞雪望着他,良久,才慢慢道:“所以,皇上在这几个月里,对皇后极尽宠爱。”
“朕对她越是宠爱,左相秦永祥的权势便越大,如今已经隐隐地跟姓蓝地形成并驾齐驱之势。从前,仲父以名利二字驰使众臣,左相自然趋之若鹜。但如今,左相位高权重,纵使仲父也已很难驱使得动他。为此,仲父心里不是很高兴呢。”承哲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随即以绢帕轻拭唇角,一举一动,当真是风流倜傥,优雅自然。八壹中文網
夜飞雪轻叹:“那么看来,若非这三个月来,皇后对皇上情根深种,只怕昨日那场闹剧之下,奴婢便已然是具冰冷的尸体了。皇后终归是久居深闺的闺秀,手段不够老辣,心肠亦不够歹毒,明知道奴婢是个惹祸精,居然就这样放过奴婢了。”
承哲听到歹毒两个字眉间闪过一丝冷冷的阴戾,含笑道:“是呀,皇后不过是将几个朕亲选的秀女关在了永居巷,又仅是打残打废了而已,确实不够歹毒。她虽知你是个惹祸精,方才也想要动你,但见朕和太后如此维护你,也就只好暂且放过你了。你放心,通过这一次后,她自会好好待你,绝对不会再向你下手。”
夜飞雪微一抿唇,道:“倒是贤妃娘娘好生奇怪,昨儿个还追着奴婢非要了奴婢的小命不可,今儿个却是待奴婢亲切得很。”
“因为,朕昨儿个跟她提及过,说朕一直当你是亲妹子。你如今又被翼安王所弃,所以要她这个当嫂嫂的人,帮你这个小姑子多多留意下如意郎君才好。贤妃是个直性子,她觉得自己误会你了,所以今天才会对你转变态度。”承哲转眸望向她,笑容意味深长。
难怪今天贤妃以嫂嫂自居,对她的态度又完全变了。夜飞雪惊异于他对自己情深之人的心机,心中一阵厌恶,更是紧握了拳头。
仿佛有所感应,承哲望着她的目光仿佛一黯,幽深的黑眸里,竟似含了几分痛楚:“飞雪,朕当这个皇帝,当得简直就是如履薄冰,有些事,朕是不得已才为之……”
夜飞雪黯然一叹:“皇上其实不必跟奴婢解释。奴婢现在唯一所求的,就姊姊能平安生下她腹中的孩儿。奴婢早就向皇上禀告过,只要姊姊一生下孩子,奴婢并是要走的。”
这翻话,使得承哲那张俊美的面容之上,生出阴戾而森怖的冷笑,他重重放下手中那碗冰冷酸梅羹,起身道:“皇后肯放过你,并不代表她肯放过你姊姊。你以为她会眼睁睁的看着你姊姊生下第一位皇子吗?就算让你姊姊生下来了,你以为皇后会任由这个孩子长大吗?飞雪,你真忍心甩下你姊姊一人在宫中,不再庇护她?”
夜飞雪深深凝视着他那双幽邃的黑眸:“皇上不必激奴婢。奴婢不过是略通医术罢了,哪里谈得上庇护姊姊?最终能庇护姊姊的,还是皇上和太后两人。”
承哲深深吸了口气,他的眸中闪过晶莹迥然的光华:“贤妃因为朕这几个月来一直陪着皇后,心中总是不忿,而在今天早上,她又误会了皇后想要责罚于她。所以,皇后为了消除她心中的不快与怨忿,会在今晚的宴席上送上极品御酒……”
承哲语气中的诡异只惊得夜飞雪浑身微微颤抖,颤声道:“皇上的意思是……”
承哲重新坐下,清俊容颜上带着冰刀似的冷笑:“皇后本来独掌六宫,如今无端让贤妃夺去一半势力,心中忿恨,在所难免,说不定,会在酒里面下点什么让人喝了没命的东西。朕记得,席尚仪曾经说过,朕若不想有朝一日让后宫变成他人专控之地,尚仪亦可为朕分担一二。更何况,你想若要朕与太后庇护你姊姊一世,总也得为朕做些什么,是不是?”
夜飞雪闻言面色苍白,浑身颤软,喃喃道:“你……你是要我在酒中下毒,再嫁祸于皇后?”
“皇后一向小心。而极品御酒又是密封而装,拿酒倒酒的人,要么是皇后的手下,要么是贤妃的心腹。此事若非薛神医出手,只怕无人能够胜任。”
“可是皇上,薛神医并非薛毒医!”夜飞雪只觉得巨大的阴翌似磐石般压向她心中,身上不觉汗湿重衣,但头脑却是愈发清明,面上再无惊恐之色,唯有一片波澜不惊。
承哲仿佛漫不经心的,拿冰冷酸梅羹,又浅浅啜了几口:“梨嫣手中的那瓶溶血绝命散,应该就在你手中吧?”
夜飞雪急促的呼吸着,以至于胸口起伏不定,她的目光牢牢的锁定着他的面孔,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道:“你怎么知道?”
承哲的声音骤然低沉,满是痛楚道:“因为那瓶溶血绝命散是她入宫前,我亲自塞到她手中的。她死后,我派人潜入她宫中寻找这瓶东西,却一直没找到。而你却是她死前所见的最后一个人。”
夜飞雪不再言语,只是看着他的目光,逐渐阴冷。
“你的金针封穴之术,出针奇快,若将此毒附于针尖之上,在向贤妃敬酒之时,出其不意,轻轻刺于她穴道之上,针尖上的毒性,必会随着血液流至她腑肺之内。这样,她在当场并不会因为毒发而毙命,那么朕的人,就有时间布置一些假相。”承哲地望着夜飞雪淡淡而言。
夜飞雪只觉得皇帝那清冽黑眸中,冰冷杀意有如只只利箭,直直射向她的心口,一时之间,竟不知做何把反应才好。
“飞雪,想一想你那可怜的姊姊吧,你难道真的以为凭着朕和太后现在的力量,就能庇护得了她?贤妃一死,皇后就要为自己的清白辩护,腾不出精力来对付你姊姊了,如此一来,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好好安排其他的事宜了。”
仿佛有无形的绳索慢慢缠上了夜飞雪的脖子,缠得她气闷难当,便连气也快要透不出来。那绳索却仍是不肯放过她,一丝丝一分分的往她心中勒去,勒的她的从里到外都麻辣辣的痛。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宁了宁神,抬眸,凝望着这个曾经令她魂牵梦萦的男人,良久,方才淡淡道:“宴席上的人,同是共饮此酒,偏是贤妃娘娘出了事,只怕非但皇后要彻查,就连皇上的仲父也会插手进来。皇上不怕他们借机生事吗?”
“借机生事?”承哲那沉遂的眼眸,星波流转,竟有别相的风采:“既然他们要彻查,那就让他们彻查好了,他们要生事,那就让他们生事好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贤妃才掌管六管职权不到半日,这就出了事,你说治粟内史雷鸣,他的心中会怎么想呢?他可是掌管着天下租税钱谷和财政收支呢!朕如今很是缺钱呢!从前朕若是问及雷爱卿财政上一些事务,他多半会推三阻四,看着秦永祥的眼色行事,若是贤妃出了什么事,你说……他还会再对秦永祥言听计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