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的天,蓝,且清。蓝得便如同菰安郡海边那汪清蓝清蓝的海水。清的,如同夜飞雪和师傅住的那座深山中的那弯最清最冷的泉水。自由的冬风,透过车帘向夜飞雪迎面扑来,虽然凌厉,但却带着抹深幽的香气,那香气婷婷袅袅,直侵人心肺。夜飞雪身着一袭锦衣暖袄,无力地靠坐在暖轿里。为了早日去见姊姊夜无色,她给自己下了狼虎之药,虽看上去已然恢复健康,但这身子到底还是毁了,别的不说,光是她那吐血之症,若不细细调养,也会变成阎王的索命贴,将她拘入地狱。
并非不能根治,然,她不愿,她不想,她不肯。
她们在天蒙蒙亮就出了京城,一路马不停蹄向西而去,已经走了差不多有一整天了,天亦快黑了,就在夜飞雪以为会在荒郊野外过夜之时,一路护送她的绿鬓却告诉她到了。
在含烟和玲珑的掺扶下,夜飞雪慢慢从暖轿出来,这才发现,已然到了一座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傍水而建的村落前。村头建有三间四柱五楼的青石牌坊,峥嵘巍峨,结构精巧。村内鸡犬相闻,欢声笑语,一座座粉墙青瓦、鳞次栉比的农舍,连绵相接。整个村子,以正街为中心,层楼叠院,街巷蜿蜒曲折,路面用一色青石板铺成,显得十分的整洁有序。
绿鬓领头往村里走了进去,此时,最后一缕夕阳也已隐没,夜色已然将她们深深浅浅的拢住,村庄里也已经亮起了点点灯火。劳作了一天村民们正围聚在家中,享受着天伦之乐。见她们从村口进来,纷纷从屋里出来,笑着热情的和绿鬓打照呼,邀请绿鬓到他们的家中用餐。而绿鬓一边含笑随车带着的一些食物、小玩意分送给村民,一边指着夜飞雪向他们介绍说,她便是夫人的妹妹,如今特意从外地来看夫人。于是,大家又对夜飞雪纷纷发起邀请,请她去他们家中用餐。如此的热情,弄得夜飞雪颇有些措手不及,好在绿鬓处理的十分老练,在和大伙的一阵东拉西扯中,轻松把被人群围得不足所措的夜飞雪给救了出来。
走入村庄中心一段路后,绿鬓带着她们由南转东出,再绕着一幢幢农舍,往山上走去。随着山势的渐高,山上的人家,相对少了许些,只零零星星几家而已。翻过山坡,在湖的南面,便到了一家大型庄院面前。这里的风景极美,古宅老墙与湖光山色相映成趣,直令夜飞雪以为已经误入桃花源里人家了。
绿鬓在庄院前敲了敲门,很快便走出几农夫打扮的大汉来,他们虽然打扮得跟村里的村民没什么两样,但却个个目露精光,身形彪然,一看便知是武林高手。
绿鬓向领头的大汉点了点头,便领着她们向内走去,率先看到的,是一个栽种着花木果树的庭院,紧接着,便看到了砖石雕镂的漏窗矮墙、曲折通幽的水榭长廊和小巧玲珑的盆景假山。快到内庭之时,那几个大汉才止步不前。
往里走,便进入内院了,院中种植着腊梅花,烂漫的腊梅恣意怒放,像一片轻云笼在楼阁殿宇之间,而一身华服、大腹便便的夜无色便正在这片轻云之间独自抚琴。
见她们这些人慢慢走来,夜无色猛然怔住,她眨了眨墨玉般的双眸,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低喃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姊姊!”夜无色再也忍不住,向她飞奔过去。轻轻抱着她那笨拙的身子,欲哭还笑:“姊姊,是我,是我呀!”
夜无色怔怔地、傻傻地看着她,半晌,她檀口轻启,粉腮微动,又哭又笑,又悲又喜地叫道:“真的是飞雪!太好了,你终于肯来看我了!”说着,她张开两臂,将夜飞雪紧紧地抱住,嘤嘤哭出声来。
夜无色的泪水,一滴滴的滴落在夜飞雪的脸上,滚烫,直化成一道灼热的暖流,顺着夜飞雪的脸颊、颈脖和她的心里滑去,令到她的心头略略回过一丝暖意。
“姊姊!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夜飞雪又悲又喜,低低地叫着夜无色,紧紧地贴着她的面孔,任凭肆流的泪水将她的面孔打湿。她们俩个便如两只菰苦无依,颤抖在寒风中的孤雁一般,彼此眷恋在一起吸吮着对方身上的暖意。
良久,夜无色才放开夜飞雪,见她胡乱的用衣袖擦着眼睛,忙从衣襟里拿出一块绸绢。她温柔地抬起夜飞雪的下巴,边细心地替她拭着脸上的泪痕,边摇头轻叹道:“傻飞雪,怎么还是如此粗心粗脚的样子,若让宫中的贵人看到你这野猴子的样儿,没的又要说你。”
“没关系,我不在乎!”夜飞雪用衣袖替她拭去腮边的泪滴,柔声问道:“姊姊,好久不见,一切可都安好?”
夜无色半垂眼眸,深隐了幽幽的眼眸,低低道:“还不错!吃的好,住的好,也不用担心有人来害我。”说着,骤然抬目,脸上露出美丽的别样光辉:“知道吗,飞雪,我下个月就要生了。本来我还一直在担心,该如何是好。但所幸你现在来了,我就什么也不怕了。皇上他知道我心中牵你,便让你来看我,他——待我真好!”
夜飞雪望着她那美丽的容貌,好不容易才挤出丝牵强的笑容来附和她:“是呀,皇上他,待你真好!”
“娘娘!”绿鬓站在她们身边,眼神飞快地瞥了夜飞雪一眼,笑眯眯地对夜无色说道:“娘娘自然是皇上心中的第一人。皇上知道娘娘如今生产在际,会十分思念姑娘,因而便着奴婢安排姑娘过来陪娘娘。”她那扬起的灿烂笑容里,分明藏了抹似嘲似讽的清冷的意味。
“绿鬓,那就请你替我多谢谢皇上!”夜无色恍若不觉,容光焕发,眉目间皆是羞涩的笑意,便是连发上的珠玉金钗都开心得微微颤动。
“奴婢还要连夜赶回宫中,就不打扰娘娘和姑娘姊妹俩个叙旧了。”绿鬓不急不徐地向她们屈膝行礼。
而后,她转身面向含烟,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放在含烟手中,轻笑道:“含烟姊姊,这把秋水宝剑是临行前皇上特意交代奴婢送给姊姊的。最近京城之中蓝党余逆闹得特别厉害,刺杀了好些皇上新立的官员。皇上急着用人,把原先守护在这院中的一些高手全都抽掉出来,去保护各位大人们了。所以,含烟姊姊,守护娘娘和姑娘的重任就要交到你的身上了。你可切莫辜负了皇上的这一份苦心!”
含烟接过软剑,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一只手轻轻抚摸剑背,温柔无限。
绿鬓抿嘴而笑道:“含烟,玲珑,你们跟我来,我带你们去见一见一直服侍娘娘的宛容姊姊。娘娘好静,不喜欢人多,所以娘娘跟前只有宛容姊姊一人服侍着。现下,婉容姊姊正在厨房里给娘娘准备补品,我带你们去见她。往后你们合该多亲热亲热才好。”
说着,一手挟了含烟,一手挟了玲珑,向外走去。
目送绿鬓等人的离去,夜无色的笑容突然变得极为深远,她紧紧地抓住夜飞雪的手,眼神幽深,仿佛直要看到她的骨子里去:“飞雪,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变得这么憔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她是即将生产之人,夜飞雪自然不敢将实情告诉她,只粲然一笑,腻在她身上,柔婉甜糯的说道:“姊姊好没良心,竟然还要问我,我自然是因为思念姊姊才会变得如此憔悴。”
夜无色长吐了一口气,神态瞬间安宁,她嫣然一笑,伸手摸了摸夜飞雪的头发,嗔怪道:“你这鬼丫头,老爱这样油嘴滑舌的胡说八道,信你才怪呢!”
夜飞雪笑了笑,拉住她的手,冰凉的指尖搭在她的脉膊之上,细心把了一会儿,放才慢慢放开,皱眉道:“姊姊从前一向是由我请脉的,根据我的推算,姊姊的生产之期明明就在这几天。可绿鬓这丫头少不更事,偏生诳我说你要下个月才生产,害我以为姊姊的身体出现了什么问题才会导致晚产。”
夜无色突然抬头,向夜飞雪柔媚而笑,荡漾的烛火,将她映衬得面若桃花,明艳之极。
“妹妹的意思是说——”夜无色拖长声音,微启丹唇,眼眉弯弯,似笑非笑的望着夜飞雪:“本宫是因为见了妹妹,所以欢喜过度,这才动了胎气,说不得就会在这二三日里早产了,对吗?”
夜飞雪霎时愣住,呆呆地望着夜无色明艳绝伦的面容,有些不知所措。夜无色的手,不知在何时已经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手上的力度正在逐渐加大,只抓得她痛疼无比。
偌大的殿宇中,此时再无别的生息,只剩下她和夜无色的呼吸之声音。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急促,夜无色的绵长。
“妹妹一向口齿伶俐,怎么不说话了?”夜无色微微眯起双眼,秀丽的眼眸中隐匿着极为复杂的光芒,这令她看上去显得艳丽而又诡异。
夜飞雪静静的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再次睁眼时,她微微而笑:“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