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莲并不服气,浅笑道:“若是说笑话,刚才舒婕妤可不正是瞧见了么?”
玲珑气得几乎发怔,却并不发作,宛然道:“香莲妹妹真正可爱,难怪含烟姊姊这么喜欢你。”说着拿出了针线篮里的一双鞋子,笑道:“还烦请妹妹送至景福宫含烟姊姊那儿才好。”
香莲十分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向舒婕妤行了礼退了下去。含烟虽然如今跟着夜无色,但她先前是梨太妃的贴身大宫女,如今又全权负责小皇子的安全,这身份放在那儿,便是皇上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她又如何敢说个不字?
舒婕妤看着玲珑撵走香莲,笑了笑,端起由上好官窑烧制成的青花瓷茶杯饮了一口,黑眸之中顿显莫名幽邃之色。
“因为我现在住的霅溪馆是席充容以前住的地方,所以我对席妹妹容神交已久。只是先前席妹妹病重,皇上不允许任何上来探望。现下病好了,皇上又撤了妹妹的处罚,令妹妹虽身在乾西馆,却也能和其他嫔妃一样自由活动。因而,我才有机会到这儿来看席妹妹和孟美人。”舒婕妤端庄而坐,面带微笑,再次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笑道:“先前只是担心席妹妹在乾西馆里粗茶淡饭的,过不习惯,但眼下喝到这般清香扑鼻的茶茗,我便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这茶,是静柔夫人送来的。”孟忆柳带了点媚笑,带了点炫耀说道:“舒婕妤你有所不知吧?咱们席充容当年跟冷府的关系那可不是一般的好,便连当初的冷家少奶奶,现在的静柔夫人也特别疼她。时不时会送些茶呀,点心呀,衣物呀这类东西过来。”说到这儿,孟忆柳黛眉微蹙,神色黯然道:“唉,要不是皇上和静柔夫人都是念旧之人,我们在乾西馆的日子的确不好过。”
舒婕妤缓缓地抬头望了孟忆柳一眼,目光之中带了厌恶和卑夷之色,显然她很清楚孟忆柳当初的身份:“我听说,孟美人跟席妹妹曾经闹过不愉快,一直闹到了皇后这里。皇后娘娘为此才将你请至乾西馆来养病的。可眼下看来,似乎你和席妹妹的关系十分密切呀。”
孟忆柳对上舒婕妤那嘲弄诧异的目光,毫不在意地讪笑道:“舒婕妤,怎么说我跟席充容也算是同处一室了。托她的福,我也能享受到皇上和静柔夫人的一点关切,所以嘛,以前的小吵小闹又怎得了什么?”
舒婕妤疏淡一笑,仿佛颇为满意。夜飞雪心中对她愈发不喜,故而让自己端坐在那儿,由如木雕。对舒婕妤向她提的问题,更是十问九错答,令舒婕妤啼笑皆非。
坐得一会儿,舒婕妤终于烦倦了夜飞雪的呆若木鸡和孟忆柳如潮涌般的媚词,起身向她们告辞。只是临走时,她笑吟吟地看定了正忙碌着替夜飞雪妥善处理一地狼藉的玲珑,指着她说道:“妹妹真是好福气,身边有个如此勤快伶俐的宫女。我听说,她曾经服侍过太皇太后,可是真的?”
“是呀!”孟忆柳殷勤点头,同时顺着她的话大声称赞玲珑:“不过,她可不是我的宫女,是席充容身边的。”
舒婕妤提起玉雪般的纤手,轻掠了一下鬓前黑发,眼眸闪动:“你们也是知道,我现在住的霅溪馆,就在皇上的乾清宫后面,皇上每天时不时都会到霅溪馆里转一转。可是我的身边却没有个伶俐的宫人可用,那些个奴婢全都是笨手笨脚的,连给皇上端杯茶都会打翻。所以,不知席妹妹肯否割爱,将玲珑让给我呢?”
“舒婕妤的狐皮大衣好生漂亮!”此时的夜飞雪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管自己的手是不是黑得跟爪子一样了,伸出手来,羡慕无比的在她的狐皮披风上摸了两把,雪白的狐皮之上顿时留下了数道乌黑的手迹:“这么漂亮的狐皮大衣应该是皇后赐的吧?”
“是太后赐的。”舒婕妤眼见雪白的狐皮披风上沾染了夜飞雪乌黑的手指印,心疼得连声音都带上了寒意:“虽然席妹妹喜欢,但恐怕我也不能割爱这件太后所赐的雪狐大衣。太后知道了是会责怪舒心的。”
夜飞雪笑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说道:“原来是太后所赐,的确不可转赠。不过,想来皇后、银贵妃和其他三妃定然赐了不少什么虎皮、貂皮大衣给舒婕妤啦?舒婕妤若然是穿不着,大该可以转赠给我,我呢,也就勉勉强强收下。”
“还有……”孟忆柳的嘴角已经忍不住上翘了:“若是舒婕妤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帮着你一起吃点什么海参鲍翅的……”
绿鬓一直笑呤呤的站在边上,此时再也忍不住,抿嘴轻笑了起来。而舒婕妤微微皱眉,语气中已有不悦之音,向着孟忆柳道:“你乃是美人之位,照说位份也不算低了,我和你初次见面,本不该如此无礼。但我真的就不明白,你何以做出市井之行为来?”
“舒婕妤,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呢?”夜飞雪嘻嘻一笑,乾西馆门口的风特别大,直吹得舒婕妤身上衣袂纷飞,那件狐皮大衣上的几个乌黑手指印子,在阳光下熠熠刺目:“所谓等价交换大抵如是。难道舒婕妤你一个堂堂的庶三品妃嫔,想要从我这小小的充容这里,白白捞走一个手脚麻利,侍候周到的宫女吗?我倒是无所谓,就怕传出去,特别传到银贵姬的耳朵里,会对舒婕妤你不利呀。”
舒婕妤怔了怔,随即全身僵硬,垂首点头之后,再不肯多看夜飞雪和孟忆柳一眼,扬长而去。
夜飞雪望着她远处的背影和宫阙檐上的残雪,低低地道:“这个舒婕妤果然长得万分美丽,宛若梨嫣再世。”
“只可惜,她虽有梨嫣的外貌,却无半分梨嫣的心韵。”孟忆柳浓密的眼睫下满是复杂的目光:“若是梨嫣,定然不跑到这里来向你示威,也不会开口向你要玲珑。”
夜飞雪叹了口气,口气却颇为安闲:“除了向我示威,她大抵是想看看我这位众人口中曾经聚皇上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前霅溪馆主人,到底长成什么样。”
“她现在恐怕会十分失望。必竟用自己的宫女去换什么貂皮大衣的主子还真不多。”孟忆柳低声对着玲珑嗤笑:“玲珑呀,你这主子要不得了,她都要拿你去换貂皮大衣了。我看呐,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得了。”
“奴婢不敢,奴婢怕孟美人用奴婢去换海参鲍翅。”玲珑嘻嘻而笑。
夜飞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意味深长地说道:“舒婕妤现在应该十分安心才是。我和你孟美人,一个是贪货,一个是吃货,皇上如此照拂我们,也不过是念旧而已。所以,只怕这位舒婕妤此生再不会来瞧咱们了。”
此时,夜飞雪方才吩咐玲珑端了水上来,侍候她洗手净脸。随后,玲珑冲了两盏热茶上来,分递给夜飞雪和孟忆柳,夜飞雪并不急着就饮,只仔细端详着青花瓷中上下翻滚的碧绿茶叶,良久,她幽幽叹道:“玲珑呀,麻烦你去跟姊姊说一声,那位香莲香大姐,以后就不用再过来了。原因么,就说她真正不会当家,把这样的好茶,泡给人家喝了,可把我这个席充容给心疼死了。其实,咱们这个宫里,若有什么客人上门,只管用破杯子泡杯白水也就是了。乾西馆,本来就应该这样子的嘛。”
孟忆柳吐气如兰,语调绵长的说道:“哎呀,这可不成呐,这乾西馆里就算把我这个孟美人给遣走了,也不能把香莲香大姐给遣走。不然的话,你这位席充容,若是作出怪来,可要由谁通知静柔夫人呀!”
说着,她斜眈了夜飞雪一眼,猩红的指甲不停地在青花瓷上磕碰,发出令人心烦的杂声,随后她问道:“夜飞雪,当年在冷府,你二话不说就把我那二个丫环的手打断了,我瞧着你也是个有手段、有魄力,绝不好欺的人,便是连太后在你手上,也吃过大亏。可我就是想不明白,怎么你到了你姊姊面前,就柔顺得跟条巴儿狗似的,她说什么是什么?还为了她把自己弄得三分像人七分似鬼?”
炭火发出幽幽的热度,夜飞雪看着表面玩笑,目光中有着丝丝担忧的孟忆柳,静静说:“其实,你不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我现在就很认真的回答你,我之所以在姊姊面前会柔顺得跟条巴儿狗似的,是因为内疚,极致的内疚!”说着,夜飞雪的声音便有些微微哽咽,眼眶也不禁红了:“当年我师出下山,却不肯回家,化名为薛飞,在江湖游荡。可就在那段时间,我爹爹官印被盗,娘亲自缢身亡。忆柳,你晓不晓得,我有多后悔,有多内疚?若是我早点回家,那我一定可以为爹爹做些什么,若是我能守在娘亲的身边,娘亲一定不会自缢身亡。可是,事实就是,因为我的贪玩,我只来得及在刑场上见爹爹一面,却来不及阻止娘亲做出的傻事。都怪我,都怪我回来的太晚了,他们死了,无论如何,都再也活不过来了,我亲眼看着他们死,却什么也挽回不了!”
“飞雪!”孟忆柳轻轻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柔声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可以早点回家,一定可以挽救回爹娘的性命。你知不知道,在那些日子里,我每天,每天都内疚后悔得恨不能跟着他们一起死去!”蓄忍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夜飞雪哽咽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孟忆柳长叹了口气,坐到了她的身边,伸手搂住她的肩,轻声说道:“我懂了,你是把你对你爹娘的那种极致的愧疚之心,全部投射到了你唯一的亲人,也就是你姊姊身上。所以,你才这样逆来顺受,百般隐忍,倾心付出,甘愿牺牲。飞雪呀,你真是太傻,太傻了!你这么为她付出真是不值得呀,不值得!”
夜飞雪再也无法控制,泪水滂沱而下,忍不住扑到孟忆柳怀中,失声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