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个秋雨蒙蒙的日子,下午时分,有不相识的小宫女冒雨送来一张便函,夜飞雪看了之后,沉思颇久,终于缓缓站起来,向着吴越国曾经最为尊贵的女子那儿走去。
皇后瘦了许多,见了夜飞雪,她脸上浮起一个虚幻的笑容,凄然微笑道:“本宫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夜飞雪打量着她,昔时满头珠翠凤钗早已尽数拿下,只留一枝白玉梅花花瓣的玉钗,花芯里的红色宝石,鲜艳得有些凄厉。身上穿的,也不过是件白底描花的素衫,已经显怀的肚子上盖了薄薄的一袭蚕丝薄被,脸上脂粉不施,黄黄瘦瘦的,让人一见之下,倒生了怜惜之意。
“不知皇后找我有何吩咐?”夜飞雪平静地问道。
皇后的嘴角扬起一个极尽讥讽的弧度:“本宫这个皇后的位置只怕也没几天了。想来,等本宫待下龙子之后,废后的诏书也就下来了。”
夜飞雪在她下首的椅子上坐下,淡淡道:“皇后娘娘叫我来,总不至于就是要告诉我这码子事情吧?”
皇后缓缓的抬起头,脸孔对着夜飞雪,低声道:“其实本宫叫你来,是想问你点事”
夜飞雪一怔,疑是自己听错了,愣愣问道:“皇后要问我何事?”
皇后凄然一笑,慢慢道:“本宫如今被禁在这里,一点儿也收不到外面的消息,本宫知道皇上一向跟你亲近,所以,本宫想从你这儿打听一下本宫父兄的情况。”
夜飞雪看着她隆起的肚子,静默良久,摇头道:“我不知道。”
皇后显然不信,她微微叹了口气,面上仍是一派平静,可是那平静下面竟让夜飞雪觉得像海潮般汹涌着难言的绝哀和痛楚。
这时,暖玉从外面匆匆进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一怔,浓烈的如海水般的悲哀瞬间从她的眼眸中流露而出,眼泪顺着她枯黄消瘦的脸颊蜿蜒而下滚,随后,她把脸压在手臂上,肩膀剧烈的颤抖着,低沉压抑着的哭声突然如呜咽的小兽一般响起。暖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跟着哀哭起来。
夜飞雪一时有些无措,望着这痛哭流涕的主仆俩良久,终究有些不忍,叹息一声,上去将皇后扶正,按着她的肩道:“皇后请节哀。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腹中的孩子着想呀。”
“若是没有腹中这块肉,他便是连本宫都不会放过!”皇后悲鸣一声,双眼血红:“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对本宫,难道本宫为他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夜飞雪见她悲痛得几乎失去神智,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只轻轻替她抚背,令她的气息好微微畅通些。
“席花晨,你还记不记和本宫的第一次见面?”有温热滚烫的液体,灼烧在夜飞雪的手背上:“那也是本宫第一次见到皇上。只那么一眼,本宫的心,便不在自己身上了。大婚之后,皇上虽然对本宫恩爱有加,但除却新婚之夜外,却从不肯与本宫同房。有那么几次,他明明情动,却终于生生控制。本宫又是委屈,又是羞愧,哭着问他为什么,他抱着本宫,流着泪对本宫说,因为你是仲父选的人,朕真爱你,但朕却不能,因为朕知道仲父的阴谋,他就等着你生子之后,扶幼子而废朕……”
皇后的衣襟之上皆是泪水,削肩不停地颤抖晃动:“就为了这一句话,本宫决定说服父亲,令他背叛蓝言轩。本宫带着父亲见了皇上,向他表示了尽忠之意,并且还说服了其他大臣。蓝言轩的反叛之所以不成功,本宫的父亲在背后功不可没,可是本宫没想到……”
夜飞雪不曾想到皇后竟然连她闺房之中的秘事也拿出来告诉,一时之间,尴尬无比,良久沉默后,她的声音仍如先前那样平淡从和:“那么,敢问皇后娘娘,国丈大人是否真的与恒王勾结呢?”
“没有,绝对没有!”皇后怒吼出来,几乎向夜飞雪扑将过来,却终于忍住了,她幽幽道:“本宫腹中的孩儿是他的外孙,父亲他又岂会为了区区几百万两银子,而出卖自己外孙的江山?”
夜飞雪心中咯噔一声,先前她便一直在怀疑,只是,这粗浅的道理,缘何承哲没有想到?
她想起先前承哲似乎恋恋不舍的举止,又想起他对国丈的判绝,只觉得实在诡异非常,试探着问道:“既然国丈大人并未与恒王勾结,那么,这些证据是哪儿来的?”
皇后摇头低泣道:“本宫不知,只是,父亲最后从宫外递给本宫的小纸上匆匆写着冤枉二字。”
夜飞雪想了想,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国丈大人经常从宫外给娘娘递条子吗?”
皇后一窒,随即含泪点头道:“本宫不过是跟父亲家书来往而已……”
家书来往……
夜飞雪又问:“娘娘是通过什么人来递条子的?”
皇后却并不言语,夜飞雪微微一笑,站起来,缓缓道:“娘娘想必早已经知道国丈大人一事,今天故意把我请来,为的就是要掩饰你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事实的吧?娘娘,方才哭这么大声,想必就是哭给墙外的有心人听吧?娘娘果然聪明,花晨如今被娘娘利用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娘娘,这宫里的聪明人,可并不止你一个,你这么算计我这个也许是唯一可以帮你的人,实在是自断后路。”
皇后神色十分怅然悲痛,一双好看的凤目也略有些浮肿,突然之间,她站了起来,直挺挺地在夜飞雪面前跪了下来。
夜飞雪大惊之下,连忙跪下,口中大惊小怪地叫道:“娘娘,这是为何,当真折煞花晨了。”
皇后眼神直愣愣的望着她,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席花晨,你不用再装模作样,做出这翻愚昧痴蠢的模样了。若是经历了蓝贼叛乱和你向本宫辞宠一事之后,本宫仍还会被你愚钝的表相而骗,那本宫的这双眼睛当真是瞎了。”
夜飞雪苦笑了一下道:“无论花晨是真愚钝还是假愚钝,但娘娘你身怀龙胎,实不宜跪着,娘娘若是有什么事吩咐花晨去做,不如坐下来,慢慢说。”
皇后却不肯站起来,固执地跪在那儿,目光尖锐,好似针一般几欲捅破夜飞雪一向在她面前伪装的外表。夜飞雪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浑身发凉,只好说:“娘娘若有何事,不妨直说,花晨尽力也就是了。”
说着,也不管什么礼仪,径直站起来,将皇后扶了起来,随手又替她扯了扯因跪地而揉皱了的淡黄色细绸百荷裙。
皇后望着夜飞雪,眼泪扑朔朔的就滚了下来,她有些哽噎地说道:“席花晨,本宫知道,本宫曾经有很多地方对不起你。”
夜飞雪有些发慌,轻声道:“娘娘并没有什么对不起花晨的。”
“不,有的!”皇后的眼神幽深沉寂,窗外淡泊的光线透过拢纱的窗子细细地照在她的脸上,微蒙的亮光,衬着她苍白的面庞:“本宫曾经一直想着要利用你,想过要你死,在你重病的时候,还曾经折磨过你。”
夜飞雪仰起脸,看着皇后悲怆的面容,轻声道:“娘娘,没什么的,您别往心里去!”
是的,比起夜无色对她所做的一切,皇后这点子事算什么呀?
一行清泪,再一次无声滑过皇后苍白的脸庞:“席花晨,本宫知道皇上已经再也容不下本宫了,所以,本宫想请你将来收养本宫腹中的这个孩子。”
“什么?!”饶是夜飞雪已经学会沉稳优雅,此时听到皇后这石破天惊的一句,也不禁有些惊讶失措。
“你不用这么惊讶,本宫之所以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你,是因为本宫深信你的为人。”皇后秀美的面容有着说不出的冷冽和刚毅:“本宫的娘家已经没了,再无可依托之人,而你席花晨,是本宫在这宫中唯一相信的人。”
夜飞雪深深地吸气,心中突然有些同情她,皇后的为人,其实并不良善,死在她手下的妃嫔,也有好些个。当初为了对付夜无色腹中那一胎,她的手段更是毒辣。但,她对他,终究却是一片真心。
正是因为她,秦永祥才会对蓝言轩倒戈相向,也正因为秦永祥的倒戈相向,承哲可以这么轻易的破解了蓝言轩当初布下的重重禁制。
反观承哲对皇后的所做所为,当真叫人寒心。但,不知怎么的,夜飞雪心里却深信,承哲其实还是念着皇后对他的这片真情和这翻付出的,所以承哲并没有想要皇后的性命。
夜飞雪沉呤一下,也不看皇后那凄凉带着深重的屈怒和怆然的表情,缓缓道:“皇后,你想得实在太多了。所谓旁观者清,花晨深信皇上一定会维护娘娘你们母子的平安,所以,托嗣一事,花晨并不敢受。”
皇后怔怔出了会神,终于伸手端起身边的茶碗呷了口茶,慢慢道:“他已经杀了本宫的全家,又怎会单单放过本宫一人?本宫知道,他是深恨当日本宫的父亲在朝上和蓝言轩一唱一合给他难堪,可是……可是后来……”她似再抑不住心底压抑的急怒,冷冷笑道:“后来,他岂非已经事事如愿了?可就算是如此,他的心里终究已经容不下本宫一族了。”
夜飞雪轻叹道:“娘娘若是相信我席花晨,那就不要再和外面通信来往了。只要娘娘肯静心养胎,不再生事,安心替皇上诞下皇子,相信皇上必定会保你们母子平安的。”
说着,再不看皇后一眼,恭敬行礼之后,这才慢慢退出,朝着她想要去的地方慢慢走去。
要说的话,她已经说了,至于皇后要怎么做,她阻止不了。听承哲的口气,他对皇后倒也并非无情,皇后若肯安安份份地呆在宫里,那便是她们母子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