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夜飞雪等了孟忆柳许久,但她仍是没有回来。夜飞雪急了,便让玲珑去找人,很快玲珑不顾礼仪疯了似的奔了进来,她流泪满面,整个人都沉浸在掩饰不住的哀伤与震惊当中。
“忆……柳呢?”夜飞雪见玲珑如此模样,心都凉了,一咕噜从床上坐起来,问这话的时候,连声音都抖了起来。
玲珑“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哭道:“大姐她……她没了!”
“没了?什么叫没了?”夜飞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从头至脚一片冷冰。
“她……她……”玲珑哽咽着几乎失语:“她淹死在御景湖里了……”
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轰地炸响开来,夜飞雪整个人被炸得几近瘫倒在地上,她的眼里瞬间一片血红,涛天的悲愤如同汹涌澎湃的狂潮,顷刻将她的理智浸吞得一干二净。
“死了?不,不可能,她在哪?在哪?在哪?”夜飞雪嘶叫着,声音不似人类,倒似来自地狱的冤魂。
玲珑嘤嘤哭道:“德妃娘娘说大姐是枉死,因而送去了安乐堂里。”
安乐堂?
夜飞雪顿时想起了那个地方,这儿是专门用来收容有病的太监和宫女的。它像是一个养病的地方,又像是一个地狱的中转站。但凡宫女染病,或者年老无依,或者触犯了宫中禁令,她们就有可能发放到此地。宫中有些枉死的低位妃嫔和犯错而死的妃嫔,死后也会被放到这儿来。
大滴大滴滚热地泪水,从夜飞雪眼中不断滑落下来,猛然间,我她从床上跳了起来,赤了足从乾西馆中直向静福奔出去。她奔跑的样子,惊坏了外殿上正在绣花的灵香和其他小宫女。
此时此刻,夜飞雪的心,真是如万把钝刀在慢慢凌迟一般,她悔恨无加,痛楚无比。伤心难过惋惜心痛自责内疚等种种复杂情绪,激得她几乎又将吐出血来。
突然之间,孟忆柳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全都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了。她从前是怎么样一次次地骗她的,后来又是怎么样一次次地帮她的。如果说翼之给夜飞雪的是她在这后宫里挣扎求存下去的勇气的话,那么,孟忆柳给她的,却是在这里能够活着感受的温暖。尤其是在她知道了夜无色是那样的人之后,在孟忆柳给她的温柔和关怀之下,她心中的伤痛不知不觉得减少了很多。
孟忆柳的一生,从低微卑劣开始,到悲苦凄惨的逝去,真正应了“红颜薄命”这四个字。可是细细追忆,孟忆柳所做的一切,她所求的一切,仅仅不过是为了“挣扎求生”而已。
可是,挣扎求生,挣扎求生怎么就这么难,怎么就这么难呢?
哦,忆柳,忆柳,好姐姐,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夜飞雪心里疯了一般的呐喊着。
最后的笑语,好似预兆一般的感觉,那一时犹豫,竟成永诀,若当时她能拉住孟忆柳,现在又会变成怎么样?
夜飞雪拼命的奔跑着,剧烈地喘息着,透过泪眼的朦胧,她看到了整个皇宫,如同一只吃人的怪兽一样黑森森的阴沉着,向她张开了黑洞洞的嘴巴。
玲珑跟在夜飞雪身后,一个踉跄摔于地上,她顺势伸出双手,死命抱夜飞雪的双腿,抑制着哭声轻喊道:“二姐!二姐千万要冷静!大姐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子呀!灵香已经赶去求见皇上了。你……你无论如何要控制好自己,千万不要义气涌事呀。”
夜飞雪被她这么一抱,身子不稳,于是摔倒在了那儿,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只觉得满腔悲郁,如岩浆一般压在心里无处喷薄,胸口更被堵的似闷住了一般,令得我气息难透。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夜飞雪哇一声哭了出来,疯了似地捶打在身下的泥地:“她死了,她怎么会死了,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她,一定是夜无色杀了她!”
跪瘫在地上,夜飞雪流泪满面,只觉得心中万念俱灰,她的牺牲,她的努力,她所失去的一切,从前一心一意都是为了夜无色,可如今想来,她这些年所努力付出的一切,从来没有这么荒谬可笑过。
双手在不知不觉中捏成了一个拳头,尖利的指甲点点刺入掌心,有丝丝缕缕的血蜿蜒流下,很快渗入了脚下的泥土之中。
夜深露重,深深宫阙那一面面的高墙遮掩了月光之华,夜飞雪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狱一般幽深的暗黑中,直到无数高悬宫灯向我照来。
在一片光华如织中,承哲那明黄色的身影异样鲜明且又分外生动。
紧接着,夜飞雪觉得自己被一双强健而有力的臂弯给抱了起来,他双手紧密的环绕着她,好似捧着这世上最珍贵的珠宝一样,然后他低头看着她,幽幽的黑瞳中有着无比复杂的神色。他缓缓地把唇紧贴于她的耳垂,低声说:“没事了,飞雪,朕在这里,没事了!”
对于他这样的亲密,夜飞雪不闪不避,只闭着眼睛,不停地流泪。承哲叹息了一声,抱着她欲要往他的宫殿走去。夜飞雪细细的咬住牙,一字一句道:“皇上,请放我下来,因为,我要去安乐堂。”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朕陪你去!”
话音刚落,就听得绿鬓急声劝阻道:“皇上万万不可,皇上乃是万金这躯,上天之子,怎么到安乐堂这种龃龉龌龊之地?何况现在夜色已深,安乐堂这种地方已经遍是魍魉魑魅,若是冲撞了圣驾,这可怎么了得?”
承哲浓若徽墨的双眸中有犀利冰冷之光一闪而过:“绿鬓,朕瞧你最近的话越来越多了。”语气虽无怒无喜,但平淡中透出的阴冷,却让人禁不住要打起寒战。
绿鬓扑通一声跪下,微扬起脸,月光透过枝叶在她脸上投射下斑驳的黑影:“就算皇上要将奴婢降罪,奴婢也要力劝皇上。”
眼见着承哲有些犹豫,夜飞雪忙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下来,带了些许哀求,小声道:“忆柳生前对皇上痴心一片,现在她走了,臣妾也希望皇上能去送送她。”
绿鬓眼中瞬间升起狂烈的火焰,看得出她真是恼了,连面上一惯有的笑容也隐了去:“婕妤虽和孟美人姊妹情长,但也应该记得皇上乃是你的夫君才是。婕妤如何能把孟美人的位置放于皇上安危之前呢?”
承哲看了看安乐堂的方向,眼中闪过一阵阴霾,随后目光转向绿鬓,放柔了声音道:“朕是天子,自然不怕魍魉魑魅。倒是她一个柔弱女子,这半夜三更去那种地方,让朕很不放心。她那个侍女玲珑又是个胆小的,遇到事怕是跑得比她子还快。绿鬓,朕知道你关心朕,但是,你也应该知道朕对她是个什么样的心思。她这个样子,朕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去那种地方?”
绿鬓忙道:“奴婢的胆子虽不及席婕妤这般是泼天大的,但也绝不是胆小之人。皇上若是不放心,就让奴婢陪着婕妤去安乐堂祭奠孟美人。”
承哲冷哼一声,似要发作,夜飞雪见绿鬓一脸坚决,知道她在此事上绝不让步,因而抢着说道:“绿鬓一身武功,有她作陪,最好不过。”
承哲瞪了绿鬓一眼,似是十分无奈,然后细细叮咛夜飞雪几句,且又让她答应事后去他那儿休憩,这才放了夜飞雪走。安乐堂的空气中弥迷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味,虽然有宫人已经点上了层层檀香,却仍是掩盖不了这种死亡的气息,也不知道这个地方究竟糜烂了多少红颜少女,多少倾国佳容。
孟忆柳浑身湿淋淋地躺在安乐堂的一个小房间里,里面除了一块门板,一张略带着污秽的芦苇席,几乎没有什么其他东西。虽然她的脸上又是泥又是水的,但她的表情看上去却是那样平静,仿佛一朵睡莲静放于淤泥之中,又仿佛只要夜飞雪一叫她的名字,她就会坐起来,俏生生地回应一般。
夜飞雪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双眸中再次浮上一层水气,望出去一片糊涂。她和玲珑跪于地下,给孟忆柳磕了三个头,然后,才站起来,走到了孟忆柳的身边,拿出灵香才送到的衣物首饰,准备替她打扮遗容。
绿鬓默默地看着她们悲伤的样子,并不劝阻,等到夜飞雪亲自动手给忆柳换衣打扮,绿鬓才忍不住开口劝道:“婕妤身份珍贵,这等粗活,还是交由下人去做的好。”
夜飞雪凝视着孟忆柳如花的容颜,心中难过已极,哽咽道:“她生前极为爱美,每天都要照着镜子,把自己打扮得美伦美奂为止。为此,我不知道嘲笑过她多少回。我说……”她咬了咬嘴唇,有淡淡的腥味自唇边溢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说,你打扮得再怎么漂亮也没用,这宫里唯一的男人又不会看上你,臭美什么!我……我当时怎么就可以这么说她?我明知道她对他总是不能忘怀,偏偏要这么伤她的心,我……真该死,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