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都在纷纷扬扬地下着雪,凌厉的寒风更是一阵比一阵够劲儿,发出尖锐的啸叫声,吹到人身上,便是连骨头都会冷得生疼。夜飞雪躺在贵妃塌上,靠在窗前,望着绵绵飞雪,只觉得头脑微微晕眩。玲珑坐小秀垛上,专心的做着绣工,而整个内殿静到了极致,除了小炉之上红泥小壶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开水冒泡声,便再无其他声音。
过得一会,洁华过来传话,说是德妃派人来请各宫的妃嫔至景阳宫赏雪品酒。
夜飞雪心中一动,立时便从贵妃塌上坐起身来,边唤来玲珑为她打扮,边冷笑道:“想不到德妃这一次这么能忍,一直到现在才动手。”
“二姐既然知道德妃不安好心,却还是要去赴这场鸿门宴吗?”玲珑忍不住问道。
“我必须去!现在宫里谁不知道舒心是经我推荐方才重获圣宠的,德妃恨我入骨,我若不去,只怕她这一肚子气全都会发在舒心身上。舒心又比不得我,必竟能向我一样被皇上宠得上天入地的,这世上能有几人?”夜飞雪带着一抹讥笑,凝神着镜中的自己,不过是最寻常的一个飞燕髻,一身淡雅的浅紫色彩绣的棉裙,外罩一件银鼠小夹袄,这等姿色,这等打扮,溶入后宫众美之中,便算是顶顶不起眼的一个,偏偏,她这个顶顶不起眼的,却是皇上最最宠爱的。
说着,夜飞雪推开窗门,当窗临风,信手拈过一片吹进长窗的白色飞雪,轻轻一叹道:“唉,可叹人人只看到眼前的繁花似锦,却没人看到这样的宠爱背后,却是怎么的算计和利用。若无翼之的这份情谊在,我夜飞雪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玲珑蹙眉,四处打量一翻,方才轻声细语地埋怨道:“二姐多少也要避讳些,仔细隔墙有耳。”
夜飞雪淡然笑道:“无妨,有什么好避讳的,现在已经是十二月头上了,横竖不过是这十来天的事了。”
玲珑最后帮她把头上的金丝蝴蝶发钗定了定,才算是打扮停当,这时,洁华进来,把前几日赐下的银狐皮的斗篷抖了出来,夜飞雪淡淡道:“我记得这银狐皮的斗篷皇上也赐给了德妃一件,算了,我就不穿了,免得穿出去,恨得德妃咬碎了一口银牙。你还是去把那件半旧的虎纹披风取来。”
“回主子,那件披风虽是极好,却也单簿得紧。这外头风大雪大的,主子就这么披出去,怕是会得风寒。”洁华答道。
夜飞雪自自然然地哦了一声,笑道:“你不知道,单簿多有单簿的好外,一会儿跑起来也会快些。”
洁华应了一声,想必是突然想到她在德妃宫里打人然后夺路狂奔的事情,脸上的表情不由古怪起来。夜飞雪看着她纠结的模样,不由噗嗤一笑道:“唬你玩呢。”洁华这才算是放下心来。
玲珑去里面取出披风为夜飞雪披上斗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禁缓了缓手,道:“主子,天气实在冷的太厉害,这件的披风不过是夏秋二季用来遮风雨的,挡不了外头这么大的风雪,这万一要受了寒,怕是你这咳血的毛病又要犯。不如让奴婢去唤暖轿来伺候吧。”
“也好。”夜飞雪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
在景阳宫门口,她下了暖轿,看门外的车架,已经到了不少了。
还没有进门,正巧看见淑贵妃的车辇到了。车帘子一掀,却是舒心在云萍的掺扶下走了出来,看见夜飞雪,舒心不由脸上一红,上前几步解释道:“充容也来了,方才淑贵妃唤我去赏梅,正巧德妃娘娘的帖子就到了,所以……”
“看来席充容和舒婕妤的感情还真是传说中那般好啊。”淑贵妃也下了车,在一旁微笑,她深深的望着夜飞雪,似乎要从她面庞上探究出什么。
夜飞雪恭敬向淑贵妃行了礼,方才笑道:“当日花晨伦落乾西馆,舒婕妤对花晨多有照顾。”
她这么一说,舒心脸上红得更甚,淑贵妃上前亲热挽起夜飞雪的手臂道:“自家姐妹原该如此。”跟着手上一紧,压低了声音道:“明知道德妃今日要拿你开刀,你还来做甚?”
夜飞雪回视她,心平气和正色道:“娘娘一定要相信花晨那逃跑的功夫后宫无人可及。”
淑贵妃摇头道:“你这般胡闹,怕是要吃大亏。”
“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夜飞雪缓一缓气息,脸上笑得愈甜,声音放得更低道:“龟缩不战,向来不是我的风格。德妃恨我入骨,这一战,是迟早的事。只是希望一会儿娘娘能多帮衬着舒婕妤些。”
淑贵妃的步伐不由一缓,颇为吃惊地扬起烟笼般的秀眉,眉心正中垂落的翠玉雕琢成的孔雀垂珠好一阵晃动:“妹妹的确对舒婕妤特别的与众不同呀。”
夜飞雪畅然而笑道:“舒婕妤美绝后宫,皇上极为喜爱,这连着几天翻的都是她的绿牌。我们这些做妃子的,岂不是皇上喜欢,自己便也跟着喜欢吗?花晨待舒婕妤与众不同,自然是因为皇上喜爱呀。”
淑贵妃唇边慢慢绽开的一丝淡淡笑意:“如此一来,席妹妹的绿牌岂非就要被高高置起,蒙尘于世了吗?后宫传说席花晨为取悦圣心,将冷宫中的舒婕妤推荐给皇上。以本宫来看,真真切切是以讹传讹了。”
夜飞雪回眸望着她,嫣然笑道:“花晨的绿牌被高高置起又有何妨?只要皇上对贵妃念怀不忘便好。”
淑贵妃的目光瞬间黯然下来,似乎不以为然,又似竭力忍耐,她扬一扬眉道:“皇上对于本宫和德妃一向雨泽均匀。”
正说着,景阳宫的宫人远远看着她们,连忙迎了上来,引着她们进了宫殿之后,穿过几道回廊,折向后花园,原来今日的赏雪饮茶小宴是摆在后楼的千秋亭里。
千秋亭亭平面呈形,是由一座方亭各面出抱厦形成。四面抱厦的石台阶和栏板皆白玉石砌就,绿色琉璃槛墙饰有黄色背锦花纹,槛窗和隔扇门的槅心都是三交六椀菱花,雕龙砌凤,十分繁华。宝顶是由彩色琉璃宝瓶承托鎏金华盖组合成的,明亮通秀。亭内天花板上绘有双凤,藻井内置贴金雕盘龙,口衔宝珠,色彩绚丽,美伦美奂。
几人一边说笑着,一边走进了亭子。
一进亭子,一股热气夹着梅花的清香扑鼻而来,却见亭中摆着一个极大的青花瓷花瓶,里面插满了含苞待放的梅花,梅花四周一圈围着的是十几盆兰花,每盆兰花皆对着一个铺着狐皮坐褥的座位,每个座位旁边又都暖着一个铜錾花八宝纹手炉和一个烫酒小炉。亭子的边角之处,皆设有一人多高的青铜鎏金大暖炉,纹饰精美,三个麒麟头造型的炉脚,托着火盆,火盆上是镂空制作的网罩。整个千秋亭温暖怡人,亭子的窗子皆由琉璃制成,寒气不侵,从内向外望去,便可将园中雪景美色尽收眼底。
夜飞雪在宫人的指引下,脱去斗篷落座,快速扫了一眼后,发现除了舒心,来的都是当日德妃流产在场的妃嫔。还有一个,却也是她从前不曾见过的,竟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尼。她坐于德妃左侧,低垂下双目,也不知道是在低头念经还是在偷偷打瞌睡。
见到夜飞雪进来,老尼姑突然抬目,望了她一眼。老尼姑闭目之时,一张面容原是慈如佛祖,只可惜双目一张,目中顿露狡黠、贪婪和阴毒之色,没的立时让人看了心中厌烦。淑贵妃的座位上座,正好是对着这老尼,想来淑贵妃心中不喜,却听她笑道:“听说今儿个德妃妹妹是喊位姐妹一起过来赏雪品酒的,竟是不知妹妹还请了位大师来。难不成,德妃妹妹是怕众姐妹喝醉了,佛祖会见怪,故而预先让大师前来念经不成?”
众人皆撑不住笑,德妃嘴角微扬,淡淡道:“姐姐说话真正有趣。本宫自被奸人陷害,不幸丧子之后,痛定思痛,觉得此事虽出于人祸,但也因自己的福份不够,故此,本宫最近一直潜心修佛。这位静慈师太乃是本宫的授业恩师,一直在给本宫传经授道解惑。今日咱们姐妹相聚,本宫也想介绍给大家认识下,将来若是有哪个姐妹再遭奸人所害,大仇不得所报,或者,还得求师太说法开度呢。”
说着,她伸手纤纤玉指,遥遥向夜飞雪指来问道:“席花晨,席妹妹,你说呢?”
德妃这么一说一指,亭中众人的目光集刷刷的向夜飞雪看来。夜飞雪淡淡一笑,端起桌上的茶盏,用茶盖轻轻拨了拨漂在水面上的茶叶片儿,道:“所以说,皇上圣明,那贤妃真正该死!”
德妃被她一句话噎地脸色一阵发青,忍不住咬了咬牙,待要发作,站于她身边的成秋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替德妃酌上一杯,含笑道:“娘娘,羊羔美酒已经热好了,娘娘且尝上一尝。”
德妃此时脸色虽是极为难看,却也没有当场发作,接成酒盏饮了一口,转而嫣然一笑道:“试开云梦羊羔酒,快泻钱唐药王船。这羊羔美酒除却味道极好,又可起到健脾胃、益腰身、大补元气的作用。前些日子,本宫的父亲得知本宫元气大伤,特地进了些羊羔美酒来,本宫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因此,便约了众姐妹来一起尝雪品酒。”
说着,立于两边的宫女上前取烫酒小炉上新温之酒为大家酌酒,众妃饮了几杯下去,酒性上来,便开始谈笑家常,一时之间,亭中欢声不断,笑语盎然。期间有个小宫女不慎将些许酒水洒于夜飞雪身上,小宫女毛手毛脚地替她擦拭,口中只是大声求饶,好似夜飞雪有多残暴,及刻就会把她拉下去砍了一般。德妃并不发话,只是笑呤呤的看着,似是有意看她笑话,又似故意想要激怒她,夜飞雪摇摇头,也不愿跟那小宫女计较,好在倒翻在身上的酒水也就只要几滴,因尔不过是草草在身上拭了拭,仍是坐下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