霅溪馆外的夜色是那么沉那么深,黑浓得如同墨汁一般,叫人一眼看了,就觉得透不过气来。阵阵凌厉的寒风吹得悬在室外的大红宫灯如鬼火般突暗突明,飘忽不定。夜飞雪闭着眼,默默地听着身边的承哲均匀地呼吸声,只盼着黎明快点到来,可是,黑夜的时间怎么就那样长,那么长,一直到了她几乎都快要绝望,都快要窒息的时候,天色才姗姗透露出些许鱼肚的微白。
承哲一早起来去早朝了,夜飞雪却是生生捱了很久,才起床打扮准备到淑贵妃的景仁宫去。玲珑见天冷,为她着了一身降紫色织锦绣花长袄,脖上一圈白色狐毛,又罩了淡紫撒花石榴裙,出门之时,身上披的正是昨日才赐给她的紫貂裘皮大衣。整个人远远望去,圆滚滚地一团,怕是踢一脚就会咕噜咕噜地滚开去。
夜飞雪进殿时,淑贵妃还在打扮,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少了平素的矜持、素静,多了些许慵懒的妩媚。见夜飞雪进来,淑贵妃微微一笑道:“你来得这么早,可是知道了云萍今儿特地熬了碧梗红枣赤米粥,跑到本宫这儿来蹭粥来了?”
夜飞雪盈盈一笑,上前接过云萍手中的梳子道:“这个粥好,可以补益气血,健脾荣颜,营养肌肤。若长期服用,还可防治因脾胃虚弱所致的面色苍白、皮肤粗糙,手足冰冷等症呢。云萍,今儿个,就由我来替你家主子打扮,你去把那粥暖暖的端来就好。”
云萍见淑贵妃点头,这才行礼告退。
夜飞雪一边细心为淑贵妃挽起丝一般的乌发,一边柔声道:“昨日多谢娘娘拔刀相助。”
淑贵妃撑不住,扑哧一笑道:“拔刀相助?妹妹说话,总是比别人有趣。”
夜飞雪在她鬓角细细插上一支玉蝴蝶发钗,低低道:“娘娘是个聪明人,昨日为何不随波逐流,多多顺着皇上的圣意呢?”
“呵呵,本宫记得,这宫中,最不肯顺着圣意的人可就是妹妹你哦,你倒好意思来数落本宫。”淑贵妃微微一笑,从镜中温和地望着她:“本宫晓得你在担忧什么,当真是多谢你的好意。但是,有些事,本宫实在情非得已。”
夜飞雪闷声不响,只是小心替她绾发,心里想着她数翻助她的恩情,她想着淑贵妃日后不知道会被承哲用怎样的法子给废了,感触之下,眼眶都红了。淑贵妃神情温软,柔声道:“你又何必替本宫难过?”
正说着,云萍挑起帘子进来,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碧梗红枣赤米粥,夜飞雪扶着淑贵妃的手,令她坐下,又亲自把粥端到她手中道:“姊姊,请用。”
淑贵妃听夜飞雪唤她姊姊,不由秀眉微扬,脸有诧异之色,随后笑道:“妹妹,请用。”
夜飞雪心里有满腹的话想说,细细嚼着枣儿,看了云萍一眼,淑贵妃不觉笑了一声道:“云萍,你且下去,本宫还有些知心话要跟妹妹说。”
云萍领命出去了,夜飞雪胡乱地吐了枣核,问道:“姊姊,不知道德妃……哦,不,是朱昭媛现在怎么样了?”
淑贵妃摇摇头叹道:“还能怎么样?她且哭且闹的,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罢了。”
好一个聪明反被聪明误,夜飞雪心中一动,不由看了她一眼,似是无心地问道:“皇上说今儿早朝要问问朱大人是如何管教女儿的呢,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淑贵妃淡淡“嗯”了一声,吃了几口粥,才缓缓道:“其实,这几天突然多了很多弹劾朱双父子的奏章呢。”顿了顿,又道:“家父今日已经请辞,准备告老还乡。”
夜飞雪大惊,顿时想起昨天承哲称赞她父亲聪明的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淑贵妃却幽幽道:“一后四妃,二年不到,如今便唯只剩下本宫独自苦苦支撑,只是本宫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挨多久。”
夜飞雪猛然抬头,发髻斜插的翡翠滴珠步摇剧烈一晃,只觉一阵微凉一阵微痛:“姊姊看事果然通透。”
“并不是本宫看事通透。”淑贵妃不疾不徐道:“而是他们皆被功名利实禄给蒙蔽了双眼。”
夜飞雪盈盈一笑,道:“因而世人皆醉,而姊姊却独醒。”
淑贵妃慢慢搅拌着玉碗里的碧梗红枣赤米粥,缓缓道:“其实本宫有时候倒宁愿跟着世人一起入醉。一人独醒,深半无人之时,心惊胆颤的滋味并不好受。”
夜飞雪站了起来,替她倒上了茶水,伺候她漱过口,才道:“既然如此,娘娘当初为何不选择海阔天空?”
淑贵妃嘴角微扬,隐带了一抹自嘲的浅淡笑意,道:“妹妹觉得当初把持朝政的蓝言轩,会给本宫父亲一个选择机会吗?其实,自蓝言轩兵败之后,本宫便已经料到,这秋后之帐,皇上总有一天会给我们这一后四妃算上一算的。”
夜飞雪沉吟着道:“可是,在蓝言轩兵败之前,几位大人就已经弃暗投明了呀。”
淑贵妃轻笑一声:“那是因为皇上私下许下了重诺,又以重利诱惑,威逼利诱之下,这才哄得一后四妃的家族倒戈相向。所谓,忠臣不侍二主,如今天下太平,大权尽在皇上手中,似他们这样的墙头草,自然也就是狡兔死,走狗烹了。”
夜飞雪微微迟疑,继而道:“娘娘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所怀疑?”
淑贵妃含悲亦含了笑道:“妹妹不觉得这一后四妃接连出事,实在未免太巧了吗?”
夜飞雪神色微微一黯,轻声:“既然如此,朱昭媛一事上,娘娘为何不顺着皇上点?”
淑贵妃眸中似微有晶亮之光,从桌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桔子在手中把玩着:“橘生淮北则为橘,生于淮南则为枳。世人都知橘甜而枳酸,所以,就算这只枳子明明甘甜如橘,但他们始终会觉得枳子就是枳子,又怎能跟橘并论呢?”
夜飞雪也伸手取了一个,光滑的桔皮在掌中轻轻摩擦,发出清凉的香味:“如今孔大人急流勇退,于姊姊来说,未免不是件好事。”
“是不是好事,那就要看皇上最后会不会原谅昭媛妹妹了。”淑贵妃红唇白齿微启,缓缓道:“昨日你们走后,朱昭媛口不择言,犯下大不敬之罪,皇上震怒之下,当场就处死了好几个侍奉在场的奴才,她这才收了声。”
手轻轻一抖,一片桔囊被夜飞雪捏碎了,桔汁腻腻地淌了她一手,她勉强笑道:“这个朱宝诗当真不识时务。”
淑贵妃眸中闪过雪亮的痛楚与哀伤,低声道:“你要知道,皇上从前总是一味宠着她的,即便是天上的星星,皇上也有法子摘给她。有时候,有些事,还怂着她去做,所以她才会如此毫无禁忌。”
夜飞雪深深吸了口气,半晌,方才冷冷道:“早前皇上宠的人,可多了去了,那时候,他对贤妃雷馨岂不也宠得厉害,左一个馨馨,右一个馨馨的。”
淑贵妃忍不住笑:“可,若是真正论宠,这宫中又有谁比得上你席花晨呢?”
夜飞雪用力点头:“所以我一向以为我将来的结局会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糟糕得多。”
淑贵妃微微摇头:“那可未必。皇上对妹妹的宠爱,跟对其他人的宠爱并不一样。”
正说着,远远便听得传来喧哗之声,夜飞雪下意识地觉得不好,便见云萍身上残着些许飞雪的冰冷寒气匆匆过来禀告道:“主子,德妃娘娘,不是昭媛娘娘没了。如今玉笙楼那儿乱成了一团,还请主子赶紧过去。”
夜飞雪蓦然大惊,腾一下站起来,惊道:“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云萍脸上有惊慌之色道:“听说朱昭媛昨日在玉笙楼发了好大的脾气,处死了好几个奴才。后来晚上连成秋都被赶了出来不用她服侍,早起成秋见昭媛一直不开门,也不敢叫门,谁想到后来有窗被风吹开了,成秋往里一瞅,却发现昭媛已然悬梁自尽了,说是身子都僵了呢。”
淑贵妃面上血色尽减,那双美丽的明眸当中露出如同死灰一般的冷寂,她沉默片刻,睫毛微微覆下,淡淡道:“罢了罢了,生死由命,富贵由天。”
夜飞雪带了一丝惊怒,狠狠道:“娘娘信奉生死由命,富贵由天吗?不,我可不信,我只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淑贵妃柳眉微蹙,轻轻道:“妹妹就算再了无牵挂,总要为席将军想着点。这宫中的女子,又有哪一个不是出自名门望族,不是大家闺秀呢?”
夜飞雪自是明白她的意思,重重地咬了唇,看着淑贵妃在云萍地帮助下将层层厚重的宫衣穿将起来,最后,她正了正鬓角之上夜飞雪为她戴上的蝴蝶发钗,淡淡道:“天寒地冻的,大雪连路痕都掩埋了,所以,还请妹妹以后不要再到本宫这景仁宫来了。皇上已经说过,想要走那些冰封的危路,那可要摔跤的,弄不好,还会闹出人命的。”
听她这么一说,夜飞雪热血往头上涌去,一张脸涨得通红,道:“既然如此,更当相互扶持,若真要摔跤,彼此还能扶上一把。”
淑贵妃摇摇头,取过披风替夜飞雪披上,轻声道:“回去吧,外头大风大雪的,始终不适合心无牵挂的你。皇上有意把你安排在霅溪馆,便是要为你谋个安稳。你又何必辜负了皇上的这一份苦心呢?你的心意,本宫心领了,只是,本宫的景仁宫在西边,而你却来自与皇上同一方向的南边,你我原就是跟从不同地道路走来,自然,也就会按不同地道路回去。”
见到了淑贵妃此时此刻居然仍有护她之意,夜飞雪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她几乎冲动地就要上去拉着淑贵的手,大声告诉她,让她跟自己一起走。然,淑贵妃说的对,她们两个原本就来自不同的方向,而淑贵妃的身后又有那么大的一个家族需要维护,她又怎么能跟自己一样身无牵挂呢?
夜飞雪默然片刻,从怀中拿出一瓶“梅花精露”,突然躬身行礼道:“娘娘对妹妹的这份维护之情,妹妹无以为报。这瓶梅花精露,是妹妹的一片心意,可起养颜护心之效。药方我已托交孟大人,姊姊用完以后,可请孟大人帮着调配。还姊姊务必多多保重。”
淑贵妃接过“梅花精露”,慎重收好,随后,她含笑温和答道:“妹妹也请多多保重!”
淑贵妃把“保重”二个字咬得特别重,仿佛千言万语和千万般地无奈尽在此中,夜飞雪怔怔地望着她袅袅消瘦的身影消失在帘外,蓄忍的泪水终于缓缓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