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飞雪和翼安王彼此相依在一起,就像一棵恒远的大树上,缠着苍劲的青藤。夜飞雪突然想起她在山上学艺时,山下那个客家阿妹经常唱的山歌:“入山看到藤缠树,出山看到树缠藤。藤生树死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亦缠。”一时感触彼多,不禁小声唱出来。
夜幕低垂,有淡淡的风从窗缝里吹来,轻托夜飞雪轻柔的声音,飘荡在这小小的楼阁房间里。翼安王许久没有说话,这个她唯愿托付终身,唯愿与他执手携老的男人,轻轻抱着她,与她紧密相依,凝神聆听着她的歌声。
此时,夜飞雪才发现,已是落日西坠时分,烂漫的晚霞缀满了天空。把天际的云层渲染成各种璀璨炫目的颜色,有玫瑰红、葡萄紫、大海蓝、檀黄灰,无数的色彩汇成了斑斓流漓的天空,如同铺就了一张织女新织的七色彩锦。
许久,翼安王扳过她的脸,严肃地说道:“本王并不想当藤!”夜飞雪一怔,心下方生出一丝恐慌,却听他微微叹息道:“本王的腰不太好,扭不出藤的那个形状来。本王还是当树好了。”说着,他嘻嘻一笑,露出丝颇不怀好意思的笑容:“要不,你来当藤,你来缠我,我喜欢。”夜飞雪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用肘轻轻撞了他一下,笑骂道:“讨厌,臭美吧你!”翼安王嘿嘿地直是笑。
夜飞雪笑停了,细细抚着他粗糙的手指,轻问道:“能不能告诉我,现在到底是怎样一个状况。”
翼安王沉吟一晌,方才把话说了出来。
被蓝杰皓伏击之后,翼安王不得不暴露了那支由沈笑愚埋伏下的部队。结果,蓝杰皓战败,临退兵前,以乱箭射夜飞雪这支兵力最弱的队伍,随后趁乱安然撤走。为了救她,部队一股作气冲至京城脚下,原以为还会发生一场恶战,却不料并没有受到阻挡,很顺利进入了京城。
京城里的状况也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原来就在倭人大开杀戒,掠夺抢砸百姓之时,恒王带领兵马适时出现,杀退了倭人的兵马,并且活捉了倭人的将领。一众百姓对突然出现的救星当然极为感激,对那个倭人将领当然也极为痛恨。于是,恒王下令,要在午门将那倭人斩首示众,众百姓知道之后,携众而来,为的就是要亲眼看着这个杀人掠物的牲畜不得好死的下场。不料,那倭人将领却当着数万百姓和各级官员的面,说出了一翻令人极为震惊的话,他说他们这支部队,是应皇帝陛下的邀请而来的。皇帝让他们冒充菰安王的手下,制造了假刺杀案,目的是为了嫁祸给菰安王,成功铲除菰安王在菰安郡的势力,将菰安郡的权力收复。倭人还拿出了证据,一块皇帝钦锡的金牌。倭人说,至于掠夺抢砸是因为他们见京城富庶,所以才趁皇帝带着军队去剿灭菰安王京城防守空虚之时而为之。
倭人的话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激起了京城数万百姓对皇帝的严重不满,彼时,便有文人士子振臂呼道“天子昏聩,弃臣民于不顾,远贤近佞,荒淫酒色,残虐生民,天资轻佻,威仪不恪,于敌相谋,嫁祸大臣,统政荒乱。天子已失三纲之道,天地之纪,绝不足以君天下。应废皇帝为怀南王,请奉皇长子为皇帝,此乃应天顺人,以慰生灵之望。”
于是乎,被倭人所害的百姓高声呼应,恒王以重兵相“邀”诸臣入朝,并恭请其实应该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死的贤妃抱“天子”登殿。殿上,恒王力述承哲逐条大罪。说怀南王沉湎酒色,独宠奸妃,听信席花晨之谗言,诬陷国丈一家叛国反逆,致皇后郁郁而终,死于非命。皇长子为国之储贰,承祧宗社,怀南王轻信奸妃席花晨谗言,不顾嗣胤,暗中赐死皇长子母子,幸得宫中忠义相救,宗社一派才不至绝断。今怀南王听信奸妃席花晨之阴谋,宵小之奸计,诳诈诸亲王入朝,令倭人冒充菰安王无辜之杀戮诸王,可谓陷害忠良,四维不张。更引贼寇倭人入京,累千万京城军民于万死,暴白骨于青天,民庶何辜,遭此荼毒?恒王特奉天之明命,以带罪之身,回京勤王,襄皇长之发恭行天之罚,自此,恒王愿一力报效国家,服佐幼主,以尽洗前事之罪逆。
夜飞雪听得一愣一愣地,半晌,才苦笑着说:“好家伙,敢情这席花晨整个就一苏妲已呀。”
“你哪一点像苏妲已了?”翼安王侧头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道:“人家苏妲已那可是倾国倾城的貌,可比你漂亮多了好吧。”
夜飞雪啐了他一口,心里头只觉得懊恼难当。她和翼安王千算万算,却是没算到恒王这个变卦,以至于到了现在,竟然功亏一篑,现在倒好,说来说去,这最后居然全变成是她的罪逆了,只怕以后这史书记载上,她便要跟那个妲已齐名了。
“名留史册,也是好事,管他是臭的还是香的,反正死了之后,又不知道。”翼安王好脾气地劝解道。
夜飞雪狠狠瞪他一眼,神色郑重地说道:“那人只怕万万没想到,出了一城后,回来之后就遭人废黜,变成了怀南王。以他的性子,只怕是万万不肯罢休的。他早前已遣人去叫了救兵来,如今救兵也该到了,双方都有重兵,且都驻留于京城当中,若是打起来,只怕京城当日围城之战的惨事又要重新上演一遍。”
夜飞雪想起当初留在围城之战的那一天,那些凄厉的惨叫声、哭喊声、和苦求声,又想起这一路浴血而来的不少将土因为要保护她而惨烈牺牲的英雄之举眼眶不禁红了,哽咽道:“我总觉得我是一个不祥的罪人。”
月亮从天际升起,但是很快却又被乌云所遮掩,只是它却从不肯屈折,每次总是顽强地从云际风端露出一角来,将纯净的银白之色,细细撒向人间。
“当真是胡说八道!”翼安王粗鲁而又自然地打断她的话:“你不会傻到自己当真有这个本事冒充苏妲已吧?再说了,战争本来就是男人的事,抢政夺权,各凭各的本事,这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偏要拿你们女人为借口,本王听了真正替他们羞也羞杀了。”
夜飞雪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随后问道:“那现在咱们身在哪儿?”
“咱们呀……”翼安王笑了笑,淡淡道:“还不是在京城之内?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得惊动四方诸候,这不,各军都来了,一溜儿马地守在京城之外,把这京城围了个水泻不通呢。”
夜飞雪怔了怔,仍只觉得一阵苦涩,想了想又问:“城外那些人,他们是打算认新帝呢,还是保旧帝?”
“恒王此次救京城百姓于水火当中,虽然是大功一件,但他想要挟天子以令诸候的心思,也是司马昭之心。只可惜,那人此次的算计此次的所为,的确弄得天怒人怨……”
“那是什么意思?”
“本来大家是谁都不愿意插手这一档子乱七八糟的事,所以带了瓜子、花生、水果排排坐在城外等着看好戏。”
“胡说八道,鬼才信你呢,你给我说实话!”夜飞雪看他笑得可恶,忍不住在他手上掐了一把。
“现在呀有人自谓萧何,正在周旋当中……”翼安王慢吞吞地把她的手从他手上拉下来,捏在手里道:“你知不知道,恒王本来打的坐收渔翁之利,他本想要让我和那人斗个你死我活之后,再他回京的路上让蓝杰皓将其劫杀。如此一来,他扶持幼主的举动,便变得天经地义。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我和那人斗死斗活的,竟会突然停战,二军合一,班师回京,以至于蓝杰皓大军败北。旧主未死,新主既生,便变得可笑了,于是,恒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让那个倭人当证人,把那人的罪证例出来,强行将他废黜。而大家对旧主既感心寒,但又不愿让恒王的心机得逞,所以,一直坐观其变,并不想插的这件事。只不过,现在有个人站了出来,正在四处周旋,想要保住旧帝。”
“谁?”
“我那个老眼晕花父王呗!”
一阵寒风从略开的窗格里出进来,夜飞雪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翼安王连忙抢上前去将窗关好,又用被子把她裹严实了,这才放心的将她抱在怀里。
感受到身后传过来的热度,夜飞雪的思绪忽然之间就转到了阴沉冰冷的船仓里,那张神似翼之,却苍白严肃,不苟言笑,冷漠近乎冷酷的脸孔,那些让她的心脏为之收紧,坠入冰冷的迷茫。
一想到菰亲王曾经带给她的伤害,夜飞雪本能地想要挣脱翼安王的怀抱,却感到自己手上一紧,回过神来,才发现是翼安王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她,眼眸之中的热度让她不禁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我保证。”翼安王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绝对不会任他伤你半分。”
翼安王身上的铠甲和腰间的长剑在灯光中带出一片令人目眩的寒色,令夜飞雪心中升起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她本能地觉查到这前座看似温馨静默的小楼外,不知有多少机关算计利刀强弩在无声沉默地等待着,窗外那嫣红的晚霞更如同战场上战士们喷洒出来那种血色般的色彩,让人头晕目眩恶心欲吐。
两人沉默了片刻,夜飞雪终于还忍不住,微微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告诉我,情况糟到了什么程度,以至于你衣不卸甲地守在这里?”
翼安王随即怔了怔,略略凝思了片刻,方才苦笑道:“果然还是瞒不住你。他派兵守住了这儿,想要把你交出去,用以替还承哲皇帝之罪。子聪一直镇守在外头,暂时,他的人马,还不敢进来。”
饶是夜飞雪心中有了准备,镇定自若,听了这话,也当即变了脸色:“我并不想你这么做。”她低声说道,声音却忍不住颤抖起来:“若当真害得你们父子刀兵相见,从此反目,我怎么对得起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也知道你必然是这种反应。”翼安王打断她,眼神带着一片了然:“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当只倒霉的替死鬼。其实各家亲王,本是不愿插手这个事,都说谁家放火谁家收,只看两家各凭本事,各争其位。可我父王乃是先帝亲弟,又掌控着吴越国最大的官盐,他的面子,他的号令,他们不能不给,也不能不听。只是那人的先前的种种做法,也必须要给大家个交代,所以……”
“所以,我就是那个交代了,对吧。就好像历史上曾经有位帝王因禁军哗变,不得不赐死所谓的祸国妖妃一样?”夜飞雪心里还是如同翻江倒海,纷乱不已,但眼神却坚定起来,甚至带了些许笑语盈盈地问道。
翼安王沉重地点了点头。
夜飞雪思量片刻,微微向后一仰,拉着翼安王的手,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既然如此,不如等我身体好些,你去把你父王请来,就说,我这个‘交代’要见他,因为,我准备要给他一个‘交代’。”
翼安王脸色惊诧,随即平和,他沉静地问道:“你真打算见他?”
夜飞雪含笑不语,翼安王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突而笑道:“丑媳妇终归要见公婆,见就见呗,大不了,本王和你一起交代在这里,也就是了。”
听得翼安王如此一说,夜飞雪只感觉胸腔内一腔热血在横冲直撞,反手抱着他道:“那也不用这么悲观,人家做初一,咱们就做十五呗。我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