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实的云层挡去了银月的光亮,甚至连群星的闪耀都不曾窥得见,天边只能看见深黑色的云朵层层叠叠。
巴威雅之城内。
巴威雅人居住的区域里毫无人声,剑柄上绑着鲜红的剑穗,西麦尔人手持长剑一步步地往独栋的木屋走去。
嗒。
脚步踏上了木质的阶梯。
他可以看见那半掩的木门,但是同时也很警惕,脚步落在木地板上是只有一声轻微得不可闻的声音。
突然,身侧传来水滴滴落的声音。
西麦尔人猛然转头,还没等他看见声音发出地有什么东西,他手中的长剑就悄然出鞘,比他的眼睛还要快。
一眼望过去,空无一人。
西麦尔人才缓缓把自己的头转回去,长剑搭在身旁,一步一步地走向木屋的门前。
他把身体贴紧门板,左手轻轻推开那扇木门,右手手持的剑刃时刻准备着往前突刺。
但是,直到他整个人都走进了木屋之内,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屋内并没有清醒着的人。
西麦尔人的眼睛骨碌地转动着,最后把眼神放到了床上。
床上的被褥鼓起一团,甚至还能借助屋内未曾熄灭的烛光看见床上人的发色,在白日里看见的暗金色,在黑暗中是无比的显眼。
足以让西麦尔人确定自己的目标。
长剑被烛光反射出凌厉的光,西麦尔人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目标走去。
*
床的另一侧,如果有人进屋的话,这个地方也是绝对的死角,只有等到进屋的人走到床前,他才可以看见那一侧的景象。
看见那隐身于黑暗之中的金发青年。
青年伏在地上,身上的每一处肌肉都已经紧绷,他凝神听着屋内的动静,随时做好发动进攻的准备。
安静地连一根针落在地上也能听闻,即使是西麦尔人再怎么收敛自己的脚步,也无法隐去那鞋底落在地板上的啪嗒声。
越来越近了。
但。
兀然地,谢尔登的大脑感到一阵乍起的晕眩,他眼前一黑,脑门就要磕到床板上而发出异响。
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瞬间消弭。
握上剑刃的手因为突然而至的剧烈疼痛而紧攥,可是手臂宛若千斤之重,失去上抬的力气。
西麦尔的剑刃被烛光折射出刺眼的光亮。
啪嗒。
西麦尔人还在往前走。
只要再走一步,就会触及那看似易断但是足够坚韧的银色铁丝。
西麦尔人离那床沿愈发的近,只要再走一步,就像预设的那样被铁丝所绊倒。可是,一直前进的西麦尔人却是不再走了。
充血的眼眸上抬,突然说:“喂,巴威雅人。”
从敌方的口中突然迸出的声音,突然无比冰冷的寒水刺入谢尔登的脑中。四散的理智迅速回笼,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
只是,身体的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复。
西麦尔人像是自言自语,与刚才小心翼翼的动作完全不同。
“你知道吗,不管是巴威雅之城还是菲茨帕特的王国,都会落入怒神大人的手心之中。”
脚步迈出,准确无误地跨过了那一条坚韧的银丝,不再掩饰自己的落步声,随着快速的步伐,西麦尔人的长剑高举,就要径直插入床上那鼓起的被褥之中。
“不要再想,螳臂当车了。”
锋利的剑刃毫无阻碍地顺利贯穿床上的被褥,然而剑刃击穿时并没有血肉的触感,西麦尔人从自我思绪的沉浸中兀然抽出。
然而身处在床边的他可以非常清楚地看见隐藏床的另一侧的青年——那个他刺杀的目标,巴威雅之城的主心骨。
西麦尔人原本坚定的声音遽然变音。
那个青年抬首,暗金的短发之下,是幽蓝深邃如深海一般的蓝瞳。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谢尔登攀住床沿就将自己的身体凌空撑起。
长腿一踢,就将那插入被中的剑刃就从西麦尔人的手中脱掌而出。
哐当。
剑刃被踢飞,在半空中璇飞了好几圈,砸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轻响。
谢尔登没等西麦尔人反应过来,整个人就欺身而上,剑柄反手而握,就将要抵在了西麦尔人的脖颈之上。
西麦尔人反应迅速,顺着谢尔登飞扑而来的力道,脚尖一转,就错开了攻击,两个人这时的方位发生了转变。
谢尔登一击不中,也不沮丧,鼻间呼出的气息带着一些病中的热意,大脑却在进攻的同时极其冷静。
下一刻,身形翻转,短发被徒然转变的动作而被惯性掀起。
动作连贯自成一体,速度迅猛宛若闪电,眨眼之间,屈起的手肘就疾然撞上西麦尔人的腹间。
噗通!
巨大的撞击力把西麦尔人一下掀到在地。
剑身上银光浮动,宛若略去的燕影。
贴合在倒地之人的脖上,西麦尔人这次已经不像方才那样,有反抗的空隙了。
“你说什么。”眼神冰冷,苍白的面容表情坚毅,谢尔登的手很稳,他用尽了自己的全部控制力才让自己不再手抖。
没有其他的心情去顾及更多的事情了。
“现在身处劣势的不是巴威雅,而是西麦尔吧。”
西麦尔人一点也不害怕谢尔登手中的剑刃,反而是将自己的脖颈往剑刃上凑,鲜血被锋利的端口划破,缓缓流出鲜血。
任务的失败者,是不配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就算西麦尔在这里失败。”
鲜血成股,顺着剑身不断滑到地面上,形成了一汪鲜艳的血潭。
“菲茨帕特的王国里,也有继承了西麦尔意志的继承者。”
西麦尔人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的诡异笑容还在持续。
“终有一天,大地上会重新被怒神大人所统治。”
呲——
银刃眨眼间闪动出一道浑圆的弧线,不等西麦尔人把剩下的话完全说出,就彻底终结了对方的性命。
谢尔登蓝眸微敛。
“聒噪。”
不管是谁,只要想对巴威雅不利,那就是他的敌人。
那所谓高高在上,嗜血若狂的神明也不例外。
金发蓝眸的青年越过了倒在地上的西麦尔人的躯体,往屋外走去。
屋外狂风大作,将谢尔登手持剑刃上沾染的鲜血狠甩出去,在昏暗木屋的地板上溅出了朵朵血花。
*
巴威雅之城,西北面。
阿密尔正好站在城墙上,年老而下垂的眼皮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珠,他注视着城外的一个方向。
突然,他对站在身边的阿斯佩尔说:“有人来了。”
西麦尔的军队,袭来了。
阿斯佩尔也正把注意力放在城外,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出于对长者的尊重,他并没有质疑阿密尔的话,反倒是顺着阿密尔的话往下问:“大概有多少人呢。”
“至少是总数中占比一半的军队。”
并不是阿密尔的沧桑声线,青年清朗的声音从一旁的阶梯处传来。
二人转眸,就可以看见脊背挺得笔直的青年,谢尔登身上的衣物还余留着多余的血迹,面色发白,脸上挂着几滴汗珠欲坠而不落。
但是,与一眼就可以看出的病容对比明显的,是果敢毅然的神情。
在城外的天边,被其他兽类嘱托过的众多飞鸟在天空中飞翔而啼叫,将远方的进展一字不落地与谢尔登述说。
在他的脚边,棕黑色的棕熊幼崽瞪着一双浑圆而深黑的眼珠,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谢尔登弯腰拍了拍布哈拉的头,轻笑道:“谢谢你,布哈拉,你很勇敢。”
只是孤身的幼崽,就敢翻过高大的城墙,跨越苍茫的草原,在树林茂密的森林中找到自己的母亲,将巴威雅之城对于城外探索的请求告诉成年的棕熊。
当他重新挺直脊背,踏过阶梯,站在城墙之上,谢尔登就看见了城外的景象。
在那目之可及的地方,头上扎着红色盔缨的西麦尔军队浩浩荡荡,不加掩饰地向巴威雅之城奔袭而来。
“城上的铁网已经准备好了。”阿密尔对谢尔登说,“只不过,这么大批的军队,铁网拦得住吗。”
西北面墙洞的正上方,扣着被捆扎成卷的铁网,只要解开扣住的绳索,那带刺的精铁打造的铁网就会从高墙上铺张而落。
就着城下的塞门刀车,用密集的箭雨将敌方杀伤。
“如果只是拦住的话,那就无法获得利益的最大化了。”谢尔登一边说着,一边走进铁网,构造成铁网的每条铁索都有半个小臂大小,细细密密地结在一起。
在铁网最下面的,是长条状的坚石,以保证铁网下盘的稳固。
谢尔登的话音刚落,过于瘦弱的身影就从城墙的另一侧走来。
他的眼睛看见了人群之中最为亮眼的谢尔登,走动的速度更要加快。
“西恩大人。”
走到谢尔登身边,伊布使用着的是最尊敬的用词,扎着绷带的左手上还残留着几日之前未好的伤口。
“燃油,已经准备好了。”
与伊布的话相呼应的是,在墙洞中工作着的民众们,他们的手上提着油罐,不断地把燃油泼到靠近外墙的一侧——那层薄薄的用来掩人耳目的石砖上。
‘燃油’一词,让阿斯佩尔深思的思绪一下顿悟,他恍然,“是用火攻。”
伊布一直关注着谢尔登的表情,善于观察的他很快就可以发现谢尔登此时的不对劲,抢先谢尔登一步对阿斯佩尔解释。
“因为巴威雅之城的城墙用的材料是不怕火的,我研究过,只有连续燃烧五天的火焰才可以损坏我们的墙体。”
“所以,火攻的计策是行得通的。”
谢尔登在众人商谈的时候,还把部分注意力分到了半空上。
盘旋着的飞鸟的啼叫愈发尖锐,为首的飞鸟在看见了谢尔登对它点头的示意之后,羽翼一振,就领着身后众鸟飞身而去。
“西麦尔来了。”
谢尔登的眼角边染上病气的红晕,眼中神色却无比的果决。
“快叫下面的人撤出墙洞。”
“是!”
*
西麦尔的副将骑马走在最前方,随着距离的越拉越近,他已经可以看见那巍峨的城墙。
他的脑海中回忆起出发之前的情景——
臂上信鸽驻足,颊边的长发深红,那丁眼中血色突兀,“巴威雅西北面的城墙上,有着一块大洞。”
他问长官:“就算是有着大洞,但是巴威雅人肯定不会置之不理,一定是陷阱,我们就这样带兵前往,只会造成死伤惨重……吧。”
他的声音在面对表情狠厉的长官是戛然变小,直至消失。
接下来,长官说出的话令他的后背骤然涌上寒意。
直到现在,那句轻飘飘的话语还似乎落在他的耳边。
“就算是西麦尔军全灭又如何,我们翻山越岭前来,不就是为了给怒神大人献上鲜血的吗。”
即使是同为西麦尔人的自己人的鲜血,也不曾放过。
副将骑在马上,他下意识地执行着那丁的命令,但是脑中却犹如浆糊,他行进间稍微可以看见身后大批的军队。
在黑暗中格外显眼的宛若充血的野兽一般的眼眸。
在对上那成片的血色眼眸之后,副将浑身一抖。
他……在做什么……他要为怒神大人献上滚烫的鲜血。
对,献上心中的热血。
“继续前进!”
长臂一挥,手中剑刃高举。
刻在臂上的圆形刀痕,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散发着神秘而危险的气味。
*
巴威雅之城城内,地下室。
地下室的环境不算差,反而是被人好好地打扫过。一名贵族的少女被围在铁栏杆之中,表情忧郁而失落。
她持续好几天都是这个模样了。
哒。
轻微的声响在地下室的入口处响起,这一声轻微的声音将莉娅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她的声音很轻,显然失神落魄的模样,“怎么进来了,现在可不是用餐时间。”
她抬眸,一样望过去的却是巴威雅之城中曾经的旧部,她突然站起,伸出的手颤巍巍地握住竖直的铁栏杆。
“……戴利,你没有被关起来吗。”
身上穿着与其他巴威雅人无二的战斗用轻装,戴利对着莉娅轻轻摇头,“西恩大人没有对我怎么样。”
虽然,比曾经的达米塔在任时要严厉很多。
至少在四天间,他混入奴隶之中,经历了太多训练,无论是近身战斗,还是使用武器,亦或是远程的进攻,身体上比以前要疲惫太多太多。
但是。
戴利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的身上终于有了一丝凌厉的士兵气质。
他享受这样的训练,享受泪与汗的磨砺,享受,在巴威雅的城墙上抵御外敌。
反而是极度地厌恶,当初浑浑噩噩度日的自己。
“达米塔他没有资格去成为巴威雅之城的城主,西恩大人才是正确的。”戴利这样说,他想起了当初在达米塔的背后,看见了那具被贵族虐待致死的士兵尸体。
“……”莉娅此时见到戴利的兴奋骤然消退,她的双眸中有些落寞,“你跟我说这些,就觉得我会责骂自己的父亲吗。”
无论如何,她的名字都是莉娅·埃迪。
“你知道,巴威雅之城里有多少无辜的性命吗。”戴利的情绪略微激动,“如果说按照达米塔的做法,所有人都会死去!”
脚步前踏,瞪大的眼眸紧紧地盯着莉娅的眼睛。
“包括你。”
莉娅轻触着铁栏杆的手兀然一颤,“守卫巴威雅之城城内性命是父亲的工作,父亲还没有机会去证明自己。”
“已经有事实证明了,即使身为奴隶的大家,也做的比贵族出身的达米塔要好。”戴利说。
言语中立场分明地将自己摆在‘奴隶’的共同面。
“……这种话,我早就听说过很多次了。”莉娅视线只是看着自己脚尖的那一处地方,在几天内,负责看守的人也在讨论这样的事情,让她也能听见。
她能听见,在城墙上战斗的人的声音,以及看守者对于西麦尔的厌恶。
而事实上,奴隶们是真的做到了。
面对西麦尔的大将,连父亲也曾经战败,但是——
“那莉娅小姐你应该清楚,身为奴隶的大家……不,大家不是奴隶,而是真正的自由人。”
“奴隶——生来不就是奴隶吗,我不清楚。”莉娅的声音几近乎无。
“我真的已经搞不懂了,为什么,大家都说奴隶生来就是最为低贱之人,是供贵族驱使的工具。”
眼眶中浮现泪光,“我一直以为奴隶应该被我们当作人看待。”
“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莉娅的声音徒然变大,徒然话风一变,“……父亲一直认为我很善良。”
泪水溢了满脸,“但是,我……只是把原本理所应当的事情感到自豪。”
“奴隶,也是人——这样一个事实。”莉娅说,“我在父亲心中的,是虚假的我。”
戴利的表情突然地略微呆滞,他没有想到莉娅的内心是这样的独白。
“父亲错了,贵族错了,我也错了。”
莉娅的眼神脱去泪水,变得坚定。
“奴隶并不是生来就是奴隶的,他们和我们一样,是真正的人。”
“我现在可以听见我内心无比确定的声音——西恩,是正确的。”
*
巴威雅之城,东北面。
城下还残留滚木以及假城的废墟,厄顿已经处理好了白日里城上的伤亡,又急急地向阿密尔那边要了新补充的武器。还从北门那边向盖文借了一点人过来。
这才堪堪填补了东北面薄弱的守卫。
但是,如果西麦尔军再次卷土重来,东北面可能不是那么容易守住。
这里最大的优势,大概只有巴威雅人见血之后,身上沾染的狼性与凶猛。
此刻,他正守在瞭望塔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城外西麦尔军营的方向,厄顿已经看见了对面的动态。
西麦尔军几乎倾巢而出,一分为三,最先出发的人数最多,向着西北,第二波的目标则是巴威雅之城的北城门。
接下来,便是直指厄顿所在的东北面。
“快让人去传口信给西面那边!”厄顿神情有些凌厉,不犯傻的样子也沾染了几分谢尔登的影子。
在厄顿察觉不出的地方,他早已被谢尔登所感染。
短短几日之前,厄顿面对卫兵将他丢去斗兽场的时候,还只会埋怨自己的运气,再之后,在被猛兽与卫兵杀死,以及在反抗之役中死去两个选择之间,厄顿选择了信任谢尔登。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谢尔登是值得信任的。
瞭望塔下,只有宇墙高的年幼的孩子惦着脚尖,好让自己可以看见远处的西麦尔军。
踮起脚尖的同时,莱迪可以看见城下的尸体。脑海中甚至可以回想起巴威雅死去的同伴。
“大家的死亡,是拥有意义的。如果没有反抗,大家只会白白死去,什么都没有剩下。”
稚嫩的脸上无怨无悔,只有勇往直前的决心与信念,“有着‘太阳’的带领,我们就会从死亡的地狱中重新爬回人间。”
塔上。
厄顿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手背,那个地方是他的奴隶刺青所在,深色的刺青终于无法将他束缚。
现在的他,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厄顿的双眸望向正在奔袭而来的西麦尔军。
口中自语:“我可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地狱。”
一侧的烛灯照耀在他脸上,显得他的眼睛有些熠熠生辉。
而是,无比康庄的大道。
*
巴威雅之城,北城门。
盖文手执长矛,站在城墙之上,他的眉头微微蹙起,鼻中嗅到了一些燃油的气味,略微疑惑的目光望向更西边。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不过,即使是疑惑,盖文也一点也不担心,毕竟他可不觉得巴威雅的同伴会做一些威胁城内安全的事情。
然而就在此时,分别从东面和西面奔跑来两个传信的人。
传达口信的人脸上都是一副焦急的模样,奔跑间的疾速让他们砰的一声撞在一起。
脸上又同时表达出愤怒,双唇摩擦间,从嘴里吐出几个字,下一刻就要吵起架来。
盖文猛地出声,在两人吵架之前及时掐灭的苗头,“停!”
在喊停之后,传信的两个人脸上还忿忿不平,又同时哼地一声转过头去,对着盖文异口同声地说。
“盖文大人!西麦尔军要向着北城门发动进攻了。”
二人话音齐齐落下,一字不差的吻合度让他们乍然对视,好像眨眼间又要吵起来。
“停停停!”
盖文只觉得脑袋要炸了,连传信的人说的内容都没有办法让他更加苦恼。
“你们别吵了,要吵到一边吵去。”
把人赶走之后,他这才感觉刚刚那两人的相处模式有一点熟悉,却又说不出来哪里熟悉。
只好死命揉着自己的头顶,好让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往城外看。
盖文的目光顺着城外的方向可以看见天际的混黑,“要下雨了。”
天很黑,深厚的云层低压,四周都开始弥漫着浅淡的雾气,空气中还能感受到一些湿意。
透过浅淡的雾气,能隐约见到一圈行进的军队的轮廓。
盖文握住长矛杆身的手攥紧了,他的语气有些自嘲,好像是在对谢尔登说话。
“老是说信任你,信任你,相信你可以把所有的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棕色的眼瞳暗藏深邃。
“但是啊,怎么可以让你把事情都揽在自己的肩头。有时候,也想要你稍微依靠一下我们啊。”
狂风乍起,将盖文头上的碎发吹得胡乱飞舞,声音落地,宛若指天宣誓。
“巴威雅北面的城门,绝对,不会让它被西麦尔人踏进半步的。”
*
零碎的马蹄声,与众人脚步行进的声音,不断地逼近着巴威雅之城的西北面。
湿冷的微风从北面卷来,卷起了站立在墙壁之上的谢尔登的发梢,冷意让他发烫的大脑格外清醒。
暗蓝色的眼眸倒映着逐渐逼近的密布着的红色盔缨。
“西麦尔人……”谢尔登口中自语,如同镜面般的眼中流光一转,倒映着的影像随之泯灭。
“投石机,准备!”
在西北面上安装着的投石机,比东北面还要多。
当谢尔登一声令下,数台投石机共同运作。
运作声令人耳鸣不断,巨大的石块被高高抛出,在空中不断落下细碎的石子,然后,震声犹如惊天之巨雷,大地也为之震动。
一眼扫去,巴威雅之城西北面之外的平原上,石块爆在地上时,嗡然四溅,平整的大地上陨坑乍现,宛若神明之手笔。
副将驱马,当问到身后弥散而来的血腥味时,心间一颤,紧接着内心无法自主地涌现出对于血腥的强烈渴望。
“更多,想要更多,除了西麦尔之外,更多的鲜血。”
狂热的眼眸仿佛充血,盯着那被那丁告知的墙洞所在之地而一眨不眨。
“准备,射箭!”
箭雨一波接着一波,用的是东北面一样的做法。
轮换的速度更为迅速,射出的箭矢更为繁多,拉弓的力道更为强劲。
飞矢的末端配着洁白的鹰羽,宛若飞鸟之羽翼,势如破竹,电光火石之间,就从巴威雅人的弓弦之上,猛然窜出。
直到——扎入敌方的心尖。
箭矢如雨,蟠天际地。
带去伤亡遍地。
只是,即使是投石与箭雨,也无法彻底挡去陷入痴傻癫狂状态的西麦尔军,在进攻之中侥幸得以保留性命的士兵,在下一截距离之后,又重新汇聚。
以那丁副将为首的西麦尔军,身下的战马无一例外地拖着一架小车。
副将眼瞳中倒映着的那巴威雅之城的城墙不断放大,瞳孔中完全充满着深灰色的石砖。
身周萦绕着的血腥味彻底覆盖——随着距离的逼近,而不断浓郁的燃油气味。
“他们来了,”谢尔登站在最前方,手持盾牌用来阻挡敌方行进间的反攻,借助盾牌的空隙,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就看到那批驱马愈进的西麦尔人。
“所有人往旁边撤退!”
兀一转身,身后的长围巾被刮来的狂风高高扬起,谢尔登腰佩长剑,背负箭囊,率先下了城墙。
响亮的声音足以传到城内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人准备——铁网组预备!”
站在墙洞的正面不远处,暗金色的眸光微闪手上已然握住了漆面光亮的弧形弓身。
西麦尔的副将策马飞奔,俨然就要装上那墙洞所在的薄石砖。
左手狠扯马上缰绳,右手掏出腰间短剑就将马后车驾所绑的粗绳一下割断。
身下战马被缰绳一勒,徒然吃痛,猛一急转,在城墙之前就是一个半回旋。
那车驾上装载着重石,被割断了相系的绳索。
在下一刻,顺着惯性带着迅疾的速度就向那墙洞石砖所在疾冲过去。
一个车驾是如此,多个车驾也是如此。
圆轮在不甚平滑的地面上发出不容忽视的轱辘声。
那车驾越逼越近,越逼越近。
紧接着。
一声巨响乍起。
只见那多个车驾迎面撞到薄弱的石砖墙上,木质的结构被一下撞散,破碎成木条与碎屑散乱在石砖墙前。
车驾上装载着的重石被滑动的力道猛一送出。
“轰!”
碎石散落,烟雾骤起。
那薄弱的石砖彻底被撞破,破开一个巨大的墙洞。
此时,马匹回旋,又重新向前发起冲锋,副将手举长矛,迫不及待的眼神望过去,试图穿破那弥散的烟雾,看到巴威雅之城城内的景象。
只可惜,什么也见不着。
“随我冲锋!”
他一声怒喝,就率先冲入了那破开的墙洞之中。
当马匹的前肢踏入墙洞之中,他就完全被黑暗所覆盖,连一点城池的微光都无法照耀在他的身上。
飞奔之中,脸上一凉,似乎有某些液体滴落在他的面部。
副将的鼻尖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过,他并没有在意。
西麦尔人可以听见身后随他前进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使用重石撞破墙壁时,身后的步兵已经赶上。
副将甚至可以隐约看见那墙洞前方的景象。
烟雾之后,西麦尔的副将好像看见了一双淬着蓝光的暗色眼眸。
眼中的凛冽让他不禁浑身一颤,手下缰绳下意识地就想刹停。
谢尔登敏锐的目光可以透过烟雾看见墙洞中西麦尔人的轮廓,耳中一直捕捉着对方的马蹄与脚步的声音。
快了,他们要到了。
眸光微闪,谢尔登当即高声道:“行动!”
手中长弓竖起,右手迅速从背后箭囊处抽出一根羽箭。
羽箭上箭镞是特制的,笼子形状的尖端内填充着易燃的油布,左手动作间,就将羽箭尖端往一旁准备好的油桶一浸而出。
早就有人站在另一侧,将火把高伸。
“呲!”
一声轻响,搭在弓弦之上的箭矢尖端就带上了流火,在黑暗中格外显眼,那簇火焰在箭尖上跳跃。
鲜艳的火光倒映在谢尔登的蓝眸之中。
城墙之上。
负责下放铁网的巴威雅人精神时刻紧绷,谢尔登的声音刚发出的第一个字,他们就已经将捆扎的结绳拉起。
话音刚落,手中准备的小刀狠狠用力,这才斩破那桎梏着铁网的结绳。
成卷的铁网失去了束缚着他的绳索,因为最下端绑着的石头而携带着强大的向下的力道。
“轰隆!”
墙上的巴威雅人在放下铁网之后,拔腿就跑,直到跑出墙洞所在的上方城墙,就跌坐在地上,口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汗水从额上凝出,然后顺着下颚滑落在地面,脸上沾满了烟尘。
但即使是外表再怎么狼狈,也掩不去他们坚决的神情。
巴威雅人相信。
他们相信,那铁网足够坚固,足以抵挡西麦尔的进攻。
他们也相信,那铁网是无敌的陷阱,足以将西麦尔人歼灭。
他们更相信,站在铁网之前的,是可以带领他们走向自由与胜利的领导者。
刚刚逐渐清晰的视野再次被乍起的烟尘所朦胧。
西麦尔的副将心感不妙,但是,身下的马匹已经不可能止步,距离越拉越近,前冲的速度无比的快。
下一刻,他的眼中就映入了触手可及的铁网。
当副将还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浑身的血肉就已经不断地在呼喊着疼痛。
他眼珠一转,低头一望,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何方。
身下的马匹早已被铁网上突出的尖刺所贯穿,因而骤然停步,身处其上的副将自然被骤停的力道而高高抛出。
铁网的尖刺从后背刺入,锋利的寒芒沾上血迹,副将一低头,就可以看见被这根尖刺挂在网上的自己。
“怒神……大人……西麦尔的……”荣誉。
副将最后所看见的是,那身前驾马止不住自己前行的速度,而与他相同地撞在尖刺上的身影。
踏入死亡边界的最后一刻,他的大脑兀然清醒。
到底,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去的呢。
臂上的圆形刀痕被鲜血所浸湿,在黑暗中好像散发着诡异的幽光。
谢尔登的眼眸倒映着墙洞内的一切,包括在源源不断的,冲到铁网尖刺上的西麦尔人。
弓弦拉起,犹如满月一般。
箭上火焰光彩夺目。
狂风在此刻迎面吹来,沙石随之翻起,谢尔登身后众人尽皆抬手,护住自己的双目,以免被如齑粉一般细碎的沙石迷入眼中。
但是,即使是狂风之中,也无法使那暗蓝如深海一般的眼睛动摇,也无法使那眼中熊熊燃烧的烈火熄灭。
就如同那坚定的内心一般,弦上之箭的火焰也不会被携带湿气的狂风吹熄。
弓弦蓦然一松,与空气摩擦发出“嘣”的一声。
径直朝着那铁网的空隙处,那墙洞无人的正中凌厉击去。
只是一箭,便状似千军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