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掌柜立刻从团椅上站了起来,面上就有了几分惶恐之色。
“行了贺叔,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宗少城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忽然一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她受再多的罪,也抵不上我母亲当日的苦楚……”
“大少爷……”贺掌柜跟着叹了一句,眉目之间顿时就有了许多的伤感之意。
“这两年半月居可还清静?”宗少城渐渐缓了神色,咪着眼放轻语气道:“那些不相干的人没有再来了吧?”
“一切遵照大少爷您的嘱托。”贺掌柜转身从长案上将那本厚厚的册子抱了过来,毕恭毕敬地递到宗少城面前:“大少爷,这是总的账册,请您过目。”
“自从老爷交代了以后,这两年的帐都没有往公中递,老奴按着大少爷的吩咐,都放到了钱庄里面生息……”贺掌柜翻开账册,指着上面结算的页面轻声细语地说道。
“这些事儿有贺叔你操心,我自然是放心的。”宗少城的面色终于恢复了正常,抬起头来淡淡一笑,便伸手将那账册推开。
贺掌柜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将账册放下,回过头来看着宗少城,便忍不住有了几分感慨。
从苏家过来的老人里面,自己是唯一的一个了。幸好大少爷自个儿是有主意的,就是性子也太过强硬了些,那位又不是什么善心的主,他这般硬气,倒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若是不能好生照看着他这根独苗,自己将来又有什么脸去见夫人……
这般想着,贺掌柜的眼眶就泛起了些水汽。
“对了贺叔,方才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姑娘和两个庄稼人出去,他们可是与半月居有生意上的来往?”宗少城往后仰靠在软榻上,斜了眼懒洋洋地发问,与刚才的那副摸样比起来,瞬间判若两人。
“这事儿说来倒也奇巧,”贺掌柜欠了欠身,温吞吞地笑着答道:“大少爷可听说过豆芽一物?”
宗少城略一摇头,贺掌柜也不敢跟他卖弄,赶紧就将这件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那豆芽贺叔与她作价几何?”宗少城听完,面上虽然淡淡的,眼睛里却隐隐有了几分笑意。
“五十文一斤,只卖与我一家。”贺掌柜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
“马上进冬了,这豆芽要真有那般好处,这价倒也合适。”宗少城眼神一深,嘴角便不自觉地往上翘了一下:“敢开口要五十文的卖价,她当真也是好胆识。”
贺掌柜赶紧顺着自家少爷的话道:“是,我瞧那姓花的小娘子,小小年纪便有一副好气度,既能识文断字,又谦恭有礼,若论起生意上的老道来,比起咱们这里的几位管事也半分不差。”
宗少城略微一沉吟,看似随口道:“到时候那斋菜上头的安排,这豆芽,或许也能派上用场。”
“老奴正有此意,这豆芽清淡咸宜,到时候必能增添几分光彩。”贺掌柜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句,又道:“正巧大少爷今日过来,不如让厨房配上几个小菜,正好尝尝?”
“如此甚好,”宗少城点了点头,跟着他便起身出了屋子。刚走到门口,宗少城脚下忽又顿住了。
“贺叔,去帐上支些现银给我。”
“是,”贺掌柜顺口应着,刚要转身去取银子,又回过头来,有些奇怪地问道:“大少爷可是有什么想采买之物?交给老奴去办就是。”
“不是……”一丝尴尬从宗少城的眼里一闪而过,旋即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他掩饰着摆了摆手:“万一小厮不在身旁,还是带些银子的好。”
贺掌柜有些将信将疑,但既然得了主子的吩咐,仍是顺从地取银子去了。
官道上,厉大和赵氏合力推着装满了东西的板车,往落山村的方向走着。
板车虽重,但两人脚下都走得飞快,身上的疲累仿佛都被这收获的喜悦冲得干干净净。
赵氏换了一下手,抬起头来冲着板车上面的人笑着喊道:“蕊娘,买了那么些肉,可想好晚上要做啥吃食了?”
花蕊娘从板车上面的布包堆里面探起身来,笑着回道:“正想着呢,炖个猪脚,红烧个排骨,再炒盘回锅肉,婶子家有咸菜没?咱们做个咸菜扣肉。”
“啧啧,瞧这阵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是要办啥大席面了。”赵氏和厉大对视了一眼,便开口打趣道。
“嘿嘿,”花蕊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又喊道:“婶子停一下车,我下来走,别把你们累着了。”
“不累不累,你个小娃娃能有几两肉?”厉大乐呵呵地回道,仿佛为了证明自家确实不累,他脚下又加快了几分。
“你歇会儿,到了村口我再叫你,”赵氏也说了一句,跟着厉大就往前紧走了几步。
花蕊娘知道他们是心疼自己年纪小受不得累,便抿嘴一笑,将一旁装着棉花的布包往自家脑袋下垫了垫,接着又躺了下来。
天空中飞过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往南边去。花蕊娘微微眯了眼,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群鸟儿,渐渐想得有些痴了。
到了村口,花蕊娘跳下车来,跟着赵氏和厉大往村西头走去。远远的看见自家的篱笆墙,花蕊娘的脸上便露出了一层淡淡的笑意。
这些日子以来,两个小的嘴上虽然不说,但这心里头,也是担惊受怕得够了。
一个生病脆弱之时险些被折腾掉了半条命,一个差点被卖给了糟老头做妾……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叫人如何不心酸,如何不心疼?
在这样的情况下,最能给人带来安慰的,莫过于对于未来安稳生活的期待和希望了吧?
“朗哥儿和云娘要是知道你挣了这么多银子,指不定有多开心呐。”赵氏见花蕊娘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便回过头来对她笑道。
花蕊娘抿笑着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就听到自家院子那边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哭喊。
“……我们没偷你家银子……”
是花云娘的声音,花蕊娘面色一紧,立刻拔脚飞快地往那边跑了过去。赵氏和厉大对视了一眼,马上推了车紧紧地跟在后面。
“……不要脸的小贱货,不是从我家偷了银子,哪儿来的钱置办这些个东西?是从天上变来的不成?”
秦氏正叉腰站在院子里头,指着花云娘破口大骂,一句骂完仿佛还觉得不够解气,伸腿就将一旁的小板凳踢得翻了个个儿。八壹中文網
院子里面就像是被人打劫过一样,桌子凳子都倒在了地上,花蕊娘她们平日打络子的小筐也滚落在一旁。里面的丝线散落得遍地都是,有些还像是被人踩过了几脚,沾满了泥土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
商姨娘垂着手站在一旁,脸上惨白惨白的,似乎已经被吓坏了。
花云娘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浑身发抖地面对着秦氏,手上却不忘了紧紧地将花玉朗护住。
“老娘供你们吃供你们喝,还养出不要脸死没皮的小贱人来了,果真是贼老爹生出来的贼丫头,还不赶紧给老娘……”
花蕊娘听见这话,脑袋立时“嗡”了一声,回头正好看见板车上一条用绳子捆好的猪腿,伸手操了就抡着上去。
秦氏正骂得兴起,冷不丁后背就挨了一下重的,吓得她立刻往前跳了一步,转过头来看见是花蕊娘,便立刻瞪直了双眼,张牙舞爪地挥着胳膊扑过来。
“反天了反天了,你敢打老娘,你看老娘不打死你……”
花蕊娘也是气得狠了,抡着手里的猪腿,不管不顾地劈头盖脸就打了过去。秦氏虽然人高马大,见她这般发狠也禁不住有些慌神。
“你敢打我姐,你还敢打我姐,我跟你拼了……”花云娘急红了眼,马上推开花玉朗,扑过来跳到秦氏身上又撕又咬。
“哎哟,哎哟……两个小贱货要打死老娘了,要造反了这是,没王法了这是……”
让她这么一喊,花蕊娘倒也有了几分清醒。转念一想索性都已经动上了手,还不如一次打她个痛快。这么一想花蕊娘就留了心眼,专门趁着秦氏去拉扯花云娘的时候往她身上招呼,秦氏顾得了这头顾不上那头,一时之间竟然在两个小姑娘面前落了下风。那猪腿又大又沉,花蕊娘又存了新仇旧恨一起算的念头,手上自然就使了十二分的力气,秦氏受了几下,便呲牙咧嘴地大声叫唤了起来。
“这是干啥?这是干啥?”赵氏和厉大瞬间变了脸色,马上跑上来一手拉一个将她们架开。
“秦家婶子咋在这儿?这是咋回事儿?有啥话好好说……”厉大怕秦氏趁机伸手,连忙往中间挤了一步,将花蕊娘和花云娘两个挡在身后。
商姨娘直接被吓得傻了眼,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
“啥话不能好好说,你跟她动啥手,动手还不是你们吃亏……”赵氏花蕊娘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又不住地往她背上拍着让她顺气儿。
这块猪腿又大又沉,花蕊娘也是凭着一时之气才抡了这么几下,这会儿冷静下来,便将猪腿一把杵在地上,扶着使劲喘了两口气,眼神却不忘了狠狠地盯住秦氏。
秦氏看见院子里一下多了好几个人,赵氏夫妻俩嘴上明着是劝架,实际上还是护着那几个小的。她也不是什么笨人,眼见手脚上讨不了好,眼珠子一转,立刻一屁股坐了下去:
“反天了反天了,打死人了啊,打死人了啊……毒贱妇要打死自家亲亲的大伯娘啊……还有没有王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