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溪此刻在自己洗着换洗下来的衣物,宅子中的那些侍女面对她这无名无份的王妃,可是翘得很,根本不能吩咐丝毫。
原来萧衍在世时还好,有他的照拂,尽管这些侍女不情不愿、但还是会对自己唯命是从。
后来萧衍一朝身死道消,自己原本就不高的地位同样一落千丈,每每吩咐这些侍女做一点事情,便会听到她们牙尖的嘲讽。
“哎哟,我当是谁在吩咐我们姐妹们,原来是荣亲王府上的那个丫鬟呀,真是岂有此理,自己本来就是一个侍女、还想着要吩咐别人,做梦呢你!”
类似这样的话语她听了数不胜数的次数。
此刻她那唯一的孩子,与她性命相依的孩子正坐在一旁学着《九章算数》和《大学》、《中庸》。
萧烨是个很特殊的孩子,他小小年纪便已能认清楚自己和娘亲所处的形式,他明白自己虽然名义上是九皇子,却根本不能得到众多臣子的承认和支持。
萧烨极其聪慧,他的心性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太多太多了。
在皇家私塾中,他分明是成绩最好、最优秀的哪一个,可他每次偏偏就是不去拿第一,他甘愿排在前十之外。
每当私塾老师呵斥他愚笨,每当那些皇亲国戚、王公贵族的子女嘲笑他母亲基因不行,所以生下来的他也不行时,他都只是低下头,无奈的笑着,真的就像一只无能的小海豹。
可是,唯一知道他真实本事的人只有他的母亲以及秦悦、萧煜、小八等有数的几人。
在他第一次进行私塾考试,并拿着那张中庸的成绩竹简回家给杜若溪看时,杜若溪当时便震怒了。
她狠狠地揪着萧烨的耳朵,质问他为何如此的不中用,自己地位尴尬却还不知道奋发图强,还要像这样自甘堕落、不思进取。
萧烨轻轻地挪开母亲的手,拿来自己的课本,递给杜若溪,让她现场考考自己,杜若溪余怒未消,以为萧烨又要玩什么花样,正要继续收拾他,却听到清朗的声音缓缓地从萧烨口中传出。
两个时辰,萧烨将整整一本《诗经》和《楚辞》一字不落地背诵了出来。
杜若溪早已听的呆住了,而后大喜过望,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如此的争气。
然而事情还没完,萧烨紧接着开始拿出了那本《九章算数》,当着杜若溪的面做完了所有演算题,一查答案,几乎全对。
杜若溪喜极而泣,实在是没有想到自己这儿子如此的争气,并且这么小就懂得察言观色,知道隐忍。
从此,对于萧烨在皇家私塾中的学习情况,杜若溪再也不过问丝毫只言片语,一切都由得自己的儿子去做,她始终坚信着萧烨必然会出人头地。
但也有一次,萧烨深深地激怒了她,叫她伤透了心,气愤至极的她甚至狠狠地给了萧烨一耳光,那鲜红的五个指印遗留了好几天都未曾消散,惹得同班的那些贵族孩子又是一阵嘲笑。
那一次,萧烨回到家中,杜若溪一如往常一般在他耳边念叨着自己凄凉的境遇,不断地鼓励着萧烨要努力积攒起自己的力量。
她告诉萧烨他是真正的九皇子,同样拥有着继承皇位的权利,在以后自己帮不上忙,全要靠萧烨自己去争去夺。
没想到萧烨那一刻却是有些失神地看着自己,他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手,而后缓缓开口,“母亲,前几日私塾中来了一个翰林学士,他走之前还对我说了一番话,孩儿觉得很有道理。”
杜若溪丝毫未曾发现自己这个孩子的异样,她问到,“哦?那学士对你说了什么?”
萧烨那一刻脸上竟然情不自禁地浮现起了一抹笑容,他缓缓地复述着学士的话,可是说出来的东西却狠狠地刺痛了杜若溪。
“那学士,他告诉我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杜若溪闻言短暂的一怔,而后气的浑身上下颤抖不停,怒急的她狠狠地扇了萧烨一耳光,歇斯底里的咆哮着: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母亲我没有任何地位,你空有一半的皇家血脉却没有继承人的资格,你生来便一无所有,你除了竞争,拼命去竞争你还能有什么……”
杜若溪越说越是生气,连眼泪都气出来了,“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你都不闻不问、听天由命,那你还有何必要存活在世,你干嘛不给我去死!”
萧烨被如此喝骂,十来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母亲,那一刻杜若溪看着他的眼神,竟然止住了哭声,短暂的听了下来。
萧烨轻柔地抱住了母亲,全然不顾自己脸上的伤势。
他轻柔的开口,在杜若溪看不见的地方,眼中恍若星河一般幽深晦涩,“娘亲,孩儿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我们一没有出身,二没有底蕴,我们孑然一身,在困境之中相濡以沫、不离不弃。”
他一只手轻揉地拍打着杜若溪的背部,声音中罕见的有了一丝锋锐,“母亲,属于孩儿的那一份孩儿会死死地抓住,谁来也抢不走,你只需安静地等待便好,等着孩儿羽翼渐丰、搏击高天!”
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够说出来的话。
杜若溪忽然想起从前萧煜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
他告诉自己一个人的成熟并非一定要用时间、年龄去堆砌,很多时候,磨难往往更能令人成长。
此刻,这搂抱着自己的孩子,声音中似乎是蕴藏着无尽的斗志,眼神清冽,其中却好似蕴藏着刀光剑影,锋锐的一如最辉煌时的萧煜。
杜若溪忽然就放了心,仿佛一切都有了寄托般,她同样环过双手将萧烨也抱住,就像是抱住了整个世界……
……
杜若溪洗完了衣服又再一次的清洗,而后用手将它们全挂在了衣架上,而后逐一地晾晒在了院子里的竹竿上。
萧煜此刻就站在门边,他认真地看着那个日夜操劳,身形日渐瘦削下来的身影,心中一疼,那颗饱经挫折的心此刻又是一阵抽痛。
若是当年自己能有血性一点,或许她今日依旧还在自己身边吧?
萧煜有些恍惚的想着。
杜若溪此刻心中忽然像是有感似的,她缓缓地偏过头去看向门边,当看到那道自己也曾深爱过的身影时,一刹那之间,眼眶瞬息之间通红,她禁不住热泪盈眶。
萧煜似乎是没想到杜若溪会忽然转过头来,他有些局促,刚抬起想打招呼的手又缓缓的放下,而后又情不自禁地抬起来,最后,他终于开口了,像是挤出了几千年前的一句话。
他说,“好久不见。”
杜若溪眼眶通红,眼泪一滴又一滴地拍打在她刚洗好的衣物上,他却浑然不知?浑然不觉。
她忽然起身,蹒跚地向着萧煜走去,路上她忽然一个趔趄,便向前栽倒过去,萧煜赶忙伸手扶住了她。
杜若溪狠狠的抱着萧煜,身体在哭声中一个劲儿的抽动。
多少年了,自从她被萧衍临幸的那一日起,她和萧煜便像是陌路人一般。
她始终不明白萧煜每次看见自己为何都要回避,是因为自己被临幸了,就不干净了吗?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萧煜心中始终对她怀有深切的愧疚,为当初没能勇敢地站出来反对自己的父亲而追悔莫及。
她是他心中的一道疤痕,在秦悦没出现在他生命中时,这道疤痕每晚都会痛,痛的牵扯住他的神经,痛彻心扉。
萧煜缓缓地拍打着她的背,而后开口问道,“萧烨还好吗?”
杜若溪松开了抱着他的双手,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抹了抹眼泪,开口说道,“萧烨很好,一切都好,你还好吗?”
萧煜苦涩地一笑,知道杜若溪住在皇宫中最偏僻的角落,多半不知道最近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当即他也回答道,“我也很好,一切都好。”
之后,他神色认真的看着杜若溪,“若溪,我若是将你们母子俩接到我那荣亲王府中去住,你们愿意么?”
“这……”,杜若溪有些犹豫了。
“不,不愿意,我们不愿意。”
还略带有一丝稚气的声音响起,一个丰神俊秀的翩翩美少年走了出来,看样子分明有着皇家贵胄的尊贵之气,却只是穿着粗布亚麻织成的衣物。
萧烨看着眼前有些虚弱的荣亲王,缓缓地摇着头,声音却坚定不可动摇,“七哥,你的好意我和我娘亲心领了,只是我们住惯了这下人住的厢房,早已不习惯金碧辉煌的荣亲王府。”
萧煜哪里还不明白这只是托词而已,当下便也不再勉强,他有些虚弱的笑着,“烨儿,我能进你们屋里坐坐吗?最近受了点伤,不能站久了。”
萧烨闻言,眼神微妙地看了自己一眼,萧煜立刻便明白这小子什么都知道,萧烨伸出手来扶住他这七个,而后向着屋子里走去,杜若溪紧跟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