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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正意堂,晏棠就明白鹿苍为什么要紧急召请众人过来了。

主位附近只有两人,一站一坐。

站着的是个须发漆黑浓密的矍铄老者,应当就是召集此次英雄会的武林前辈鹿苍本人了,而他此时面色沉痛,虽有几十年的功夫在身,却仍止不住双手的细微颤抖,显然已经悲愤至极。

而让他变成这副模样的,正是旁边坐着的老妇人。

晏棠的视线落在那憔悴老妇的怀中,嘴角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那老妇人怀里抱着一具尸体,因为已经死了好些日子的缘故,尸身上已开始散发出令人不快的气味,可她却好似浑然不觉,仍在痴痴地凝望着尸体的面容。

竟还是个熟人。

“菁娘。”晏棠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心中想起的却是当初姜东离语焉不详地提起的那半句话。

他现在终于开始将事情联系起来了。

果然,下一刻鹿苍便长叹一声,向众人抬起双手:“诸位!”

声音灌注了内力,浑厚而充满了压迫感,骚动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鹿苍继续道:“老夫此次请各位前来,是为了宣布一桩要事!”

这种开场白众人不知曾听过多少回,闻言齐齐看向那木然坐在堂上的老妇人,等着鹿大侠接下来义正词严为她伸冤。

但谁也没想到,在万众瞩目中,鹿苍却颓然地一声苦笑:“正如各位所知,召集此次英雄会乃是出于老夫一时义愤,盼望群策群力抓到犯下血案的凶手,可事到如今……老夫却不得不承认,此事实在是办错了!”

底下众人一愣,面面相觑起来。

错了?

哪里错了?

这老前辈好端端的发什么失心疯?

晏棠也同样摸不透鹿苍的意思,混在人群里慢慢向前走了几步,想要将他细微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一些。

刚站定,他余光忽然捕捉到了一点异样,抬头看去,只见高处檐角边一截细小如草茎的竹枝正在晃晃悠悠地逆着风抖动。

正意堂方圆百丈内种的都是松树,竹子本就稀奇,而能逆着风抖叶子的竹枝更是宛如成了精,晏棠留心看了几眼,发现那竹枝所在十分隐蔽,似乎只有他所在的位置才能看到,他心中便不由微微一动。

若没记错的话,在他们所住的客院后面便刚好有几竿用来添景的翠竹。

这念头刚生出来,房檐上那根细竹枝又开始抽筋似的抖动,看起来活像在对他轻快地点头。

晏棠的表情就不免有点一言难尽。

据他并不算丰富的经验,那个刚才还信誓旦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柔弱小木匠多半是又准备闹幺蛾子了。

他猜得一点也没错。

明寒衣此时正惬意地趴在屋顶众人视线的死角处,有一搭没一搭地探头往下瞭,瞧见晏棠的脸色像是刚活啃了半只绿头苍蝇,她差点没乐出声来,这几天积攒的郁气霎时一扫而空。

两人“眉来眼去”交锋了两轮,鹿苍也已将人群的喧嚣压下,重新进入了正题。

他回身对菁娘拱了拱手,重新面向众人,叹道:“诸位或许听闻过,三个月前青州德威镖局遭人灭门一事。可叹许老夫人人品高洁、行事公允,执掌镖局数十年间令无数英雄好汉敬佩折服,孰料善恶无报,全家上下二十一口连同仆婢竟在一夜之间全被恶人害死。”

鹿苍停顿了下,像是在等待底下一群英雄好汉义愤填膺,可惜众人不太给面子,只象征性地嗡嗡了几声便没了更多的表示。

这倒也怪不得他们,实在是最近半年死人太多,凶手又杳无踪迹,大伙义愤得没了力气,便只好麻木。

鹿苍倒也不在意,沉声继续:“我知诸位英雄在想些什么——如今江湖人人自危,全因官府无能,只能坐视一起又一起血案发生却毫无办法!更可恨凶徒狡诈,每次作案竟不留半分痕迹!但是……”

他冷笑一声:“可是各位,你们可知,我身边这位周夫人正是德威镖局血案的活生生的人证——周夫人伉俪在血案发生当夜正要去拜访许老夫人,却意外撞见了恶人行凶过后清理痕迹!”

证人?!

那些毫无头绪的血案居然还有证人?

原本还满脸漠然的一群江湖汉子连忙抖擞精神,偌大的院子轰然闹腾开来。

趴在房顶上的明寒衣也是一愣,不自觉地屏息。

她转运了?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有谁能想到,菁娘居然就是能证实她并非连环血案真凶的重要证人!

鹿苍浑浊的目光扫过人群,继续道:“周夫人伉俪为替好友报仇,拼死将其中一名落单的凶徒擒下,连夜押送到了另一位老英雄的归隐之处,希望能够撬开凶徒之口,找出惨案主使。”

说到这里,有聪明人已隐隐约约串联起了后面发生的事情。

明寒衣亦然。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鹿苍和菁娘身上,她悄悄从屋檐脊兽边上探出一只眼睛,对不知何时挪到了人群边上的晏棠一弹指,一片窄细竹叶无声无息射向他身侧。

晏棠并指夹住竹叶,淡淡瞥了过去,只见上面用细针划出四个字——听月山庄。

他神色不动,将竹叶揉碎,半晌,像是赞同鹿苍所言似的微微点了点头。

而堂上鹿苍也恰好讲到了听月山庄的部分。

菁娘他们原本隐藏得好好的行踪离奇暴露,只能连夜出逃,而曾收留他们的魏老庄主一家子则受到牵连、被尽数害死,一夜之间,偌大一座听月山庄就只剩下了个当天不当值的老苍头侥幸活了下来。

而这还不算完,就在几天前,一场蹊跷的大火更是湮灭了山庄中所有可能残存的痕迹。

凶手果真是丧心病狂,却又滴水不漏。

鹿苍叹道:“不仅仅是听月山庄的魏老庄主,还有周夫人的夫君也同样惨遭不测……”

听到那位侏儒玉郎的名字,堂下许多人都忍不住抽了口气,望向堂上抱着尸体枯坐的老妇人。

而一直浑如木雕的菁娘也像是被这目光惊动,满头白发的脑袋微微晃了一晃,红肿的双眼慢慢抬起,眼神空洞。

鹿苍背对着她,并没有发现这一点,黯然道:“所以说,老夫错了啊……当初魏老庄主罹难之后,若不是老夫一时激愤失去理智,想要广招天下英雄一同追查贼人,周夫人伉俪也不会耽搁行程,最终反被贼人寻到踪迹,周大侠也不会……”

说到这里,他蓦地哽住,声音似乎有些难以为继。

他偏过头,不经意似的抬手按了下眼角,将沾上水渍的袖口背到身后,沉沉惨笑一声:“老夫白白活了大半辈子,临老却犯下如此大错,不仅对不住周夫人,也同样对不住在座诸位——贼人凶残至此,竟连半点余地都不留,若是在座各位也因老夫这英雄会而有任何闪失,老夫岂不就是千古罪人!”

堂下陡然一静。

随即,更大的吵闹声再次爆发出来。

提前来到鹿苑的这些人多半不是什么真正的高手,其中甚至不乏打着蹭吃蹭住主意的无赖,此时听说凑热闹竟会凑得引火烧身,当即就有人急了,混在人群中大叫道:“那你说怎么办?我们都是听信了你的名头才来的,连那什么姓许姓周的都没见过,难道因为给了你一个面子就要送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叫闹的人嗓门极大,硬生生将喧嚣往上抬了一级,吵得四周鸟雀惊惶振翅飞起,整间院子仿佛一只烧开了的水壶。

很快,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世家子弟模样的青年也被鼓动着开了口,扯着脖子喊道:“鹿大侠今日特意召集我等前来,想必不仅仅是为了自降士气,敢问鹿大侠究竟有何打算,还请您老赶紧拿出个章程来,不然咱们自己先内讧起来该如何是好!”

鹿苍只是沉默。

好半天,叫闹声愈演愈烈,粗言秽语伴着唾沫星子直往堂上飞,那世家子弟的声音被淹没在周围莽汉的叫嚷声中,渐渐听不清了,还有些无赖早已经转头去推搡守门的家仆,骂骂咧咧地想要往外冲。

鹿苍悲哀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终于认命般长叹一声:“老夫自不怀疑诸位英雄好汉急公好义之心,但若是一招不慎,只怕……唉,趁着英雄会尚未召开,还请有家眷老幼尚需照料的各位英雄速速离去,千万莫要遗祸无辜妇孺才好啊!”

众人一愣。

紧接着,刚刚叫嚷最欢的那个声音便又响了起来:“对对,不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我那婆娘正在坐月子离不得人,鹿老爷子,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一个戴着斗笠的矮壮身影便排开众人,拽着门口的几个无赖一起,一溜烟跑了出去。

像是被他的行动提醒了,满院子英雄好汉七嘴八舌地丢下一串可笑的借口,呼啦啦冲出门去,仿佛门外正有什么稀世珍宝正在赔本甩卖。连不少小有名气的江湖客也被这混乱的阵仗裹挟,低头尴尬辞行:“对不住,在下家中也……”

大概如今的江湖人比往年都更看重儿女情长、父慈子孝,仅仅盏茶光景,原本摩肩擦踵、连立足的地皮都难寻的院子里就已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了寥寥十几个人。

出人意料的是,刚才询问鹿苍有何打算的那人居然没走。

明寒衣饶有兴味地盯着那人瞅了半天,手底下又搓了片竹叶飞了出去。

这回她写的是——你帮我看看,那人是不是缺心眼?

晏棠:“……”

他觉得没把这飞贼结结实实捆在房里的自己才有点缺心眼。

但他还没来得及示意明寒衣老实一点,鹿苍便突然从堂前阶上走了下来,直到余下的十几人面前才停下,距离晏棠不过丈许远。

他像是不经意地往晏棠长袖之下指尖的位置瞟了一眼,微微笑道:“这位小兄弟何不请房顶的客人也一并下来?”

明寒衣一愣,笑容僵在脸上,后背倏地冒了冷汗。

她不知道鹿苍是真的发现了她,又或者是凑巧用言语来诈晏棠的,但也正因为这种不确定,她便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屏气凝神地等着下文。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晏棠平静地抬起手,一抹竹绿色赫然拈于指尖:“你多虑了,不过是六扇门有事寻我罢了。”

那绿色并非竹叶,而是一片单面上漆的木片,上面潦草地刻着六扇门的标识。

鹿苍刚才还含沙射影数落过官府无能,一时不禁尴尬莫名:“六扇门?小兄弟莫非是……”

明寒衣不敢再听下去,趁着底下还没露馅,赶紧把剩下那半截竹枝往怀里一揣,狗撵似的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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