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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晏棠才从正意堂返回。

他回到客房的时候,明寒衣正端坐在桌边,已褪去劲装,换上了一身嫩生生的鹅黄曳地长裙,午后的阳光透窗照进来,柔和了她的身形轮廓,便愈发显得她腰身纤细,不盈一握,半敛的眸中水光盈盈,乍一看上去竟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柔媚的眼波又或是因病而起的泪光。

而这易碎琉璃似的绝色佳人此时皓腕舒展,正在提壶斟茶,在她对面,两个服饰相近的少年男女正襟危坐,腰板挺得比搓衣板还直,也不知是哪个名门正派初出江湖的后生晚辈。

晏棠站在门口顿了顿,差点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

明寒衣没等他口吐棒槌,先一步袅袅婷婷地扶桌起身,羞涩道:“夫君,刚才我在院子里透气时犯了头晕病,多亏了宋公子和宋姑娘好心送我回来。”

晏棠:“……”

桌旁的少年男女连忙起身,有些拘谨却一板一眼地见礼。那小宋公子肃着一张还没完全褪去婴儿肥的嫩脸,故作老成地自谦:“晏夫人言重了,江湖中人当以侠义为先,在下与舍妹此番不过是举手之劳,当不得夫人的谢字。”

旁边更嫩的宋姑娘十分配合地点头如啄米,显然对兄长非常赞同。

晏棠欲言又止,心情复杂地看了眼他不知何时过门的夫人。

这时,外边院门又响了一声,似乎又有什么人进了客院。

宋姑娘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便坐不住了,喜形于色道:“大哥回来了!”

晏棠顺着半敞的窗子看出去,嘴角微微抿起——那位“大哥”竟不是别人,正是在正意堂前直眉愣眼地向鹿苍发问的世家子弟。

他不禁若有所思起来,意识到明寒衣那番假惺惺的表演恐怕并非无的放矢。

可后者却面不改色地错过了他审视的目光,仍旧端着一张端庄温婉的美人脸对着宋家兄妹俩笑道:“既如此,我就不耽搁两位了,免得令兄寻不到人担心。等到晚上我亲自下厨做几个拿手小菜,再请几位过来好好道谢。”

她笑吟吟地亲自将兄妹俩送出门,又耐心地等到对方进了屋子才折返回来,然而,刚一关窗落锁,她脸上的温和就一扫而空。

“我和你讲……哎呀!”

明寒衣刚开口,余光瞥见一道黑影,连忙错步避让,一拧身腾空而起,轻飘飘落到架子床顶上。

她皱了皱眉头,猫似的蹲踞在柱上一角,垂眼盯着堪堪停在床边一寸远的重剑,忽然露出了个虚情假意的笑容:“平白多了个仙姿国色的夫人,晏少侠怎么一点也不开心呢?”

晏棠神色木然,再次出剑。

明寒衣捋了两把虎须,心满意足之余想起正事,边在狭窄的室间腾挪闪避,边低声叫道:“行了,不玩了不玩了,你听我给你解释……”

话还没说完,如影随形的剑锋已经触到了她的脖颈,冰冷的玄铁激得皮肤一阵战栗,明寒衣吓了一跳,猛抽一口气,连连后退,可那看似沉重的长剑却如有灵性一般,无论她如何躲避,都始终紧贴着她的脖子,但凡再稍微多用半分力气,便足以碾碎她脆弱的咽喉。

明寒衣心下发慌,室内轻功又施展不开,一时间被逼得节节败退,简直觉得毛骨悚然,不由得开始考虑是否要跳窗逃命。可就在这时,却忽然瞧见晏棠那双黑沉的眼眸中好似闪过一丝戏谑。

她不禁一怔。

果然,就在她停下来的一瞬间,看似大开大阖势不可挡的凌厉剑势也陡然刹住。

“你——”

明寒衣惊魂未定,大着胆子捏住了悬停在眼前的剑尖,紧盯着晏棠的反应,将剑锋一寸寸慢慢推开,直到最后也没觉出什么抗拒的力道,这才松了口气。

她悻悻磨了磨牙:“光天化日的,那么多人都瞧见你把我抱进了屋子,若不骗他们说是夫妻,难道我要告诉那两个小娃娃我是你强抢的民女?”

晏棠慢条斯理地收了剑,惜字如金道:“你是我捉的贼。”

明寒衣:“……”

她翻了个白眼,按住胃默默给自己顺气,走回桌边:“行啦行啦,我知道你是气我不守约定,可我也不是随便乱跑的。”她指指院子对面的厢房:“你刚走我就瞧见好多人从对面出来,观其言行,全是来巴结住在那边的一个‘宋公子’的,听起来,那个宋公子似乎是本地人,我心里好奇,这才偷偷跟上去看了看。”

回来还顺便装病结识了那人的弟妹。

晏棠没说话,惯常面无表情的脸上也看不出心思如何。

明寒衣又是一阵憋屈。

奈何形势比人强,她既然蹭着人家的请柬,便只好忍气吞声地继续道:“那人刚才你也看到了,什么名门之后,居然能被一群无赖煽动得失了分寸,可见是个二傻子,与其让别人坑他,还不如我去……”

她话音一顿,突然想起对面这位也是个如假包换的名师高徒,匆忙改口:“咳,我是说,咱们初来乍到,在这偌大南宛城人生地不熟的,如何能找到杀害魏老庄主的真凶的线索?若是能从他那里得到些消息,岂不是好事一桩!”

晏棠仍然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明寒衣被盯得发毛,只能强作满不在乎地摸了摸脸:“怎么,你这个木头假人也终于看出我好看啦?”

晏棠垂下眼:“看你脸皮厚。”

明寒衣:“……”

这人怎么就能这般讨厌!

但紧接着,她就发现晏棠起身去开门了。

“哎你……”

晏棠偏过头:“你请客,最好别用鹿家提供的食材。”

明寒衣一怔,警惕道:“莫非……有问题?”

晏棠:“不,只是我买不起。”

明寒衣僵在原地——她倒是有心想要自掏腰包去找府中厨子买食材,奈何钱袋早被晏棠当作贼赃收走了,此时只能认命。

南宛城向来是客商云集之地,城中除了东北方占地极广的慈圣寺周边以外,各处都散布着大小商铺,可惜鹿苑恰好处在与慈圣寺隔湖相望的北侧,而鹿苑西侧,又有一条十来丈宽的河道,两厢分隔之下,周遭虽然愈发幽雅清静,却未免有些太过偏僻了。

明寒衣来时如同一条布口袋似的搭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此时总算有心情细看风景,却发觉附近除了浩浩河水便是嶙峋石滩,连一座桥都没有,不禁奇道:“那位鹿老爷子平时难道是喝露水过活吗?”

鹿苑之外,往来巡逻的家丁全都身负武艺,大约是听到了这话,齐齐看过来,面色不悦。

明寒衣赶紧闭嘴,反省自己不该学姓晏的嘴贱。

晏棠却浑然不觉似的,面无表情地转了个方向,沿湖东岸贴着城墙处一路南下,足足走了两三里,见高耸佛塔跃然眼前,才开口:“逢五逢十寺中有集市,可买菜蔬,至于荤腥,鹿苍会派亲信去采买。”

听起来还是很古怪。

但还没来得及追问,晏棠便早有预料地说道:“听闻是为了防止邪门外道寻仇,鹿苍才作此防备。”说完,沉默片刻之后又补充:“这是鹿家仆人说的。”

明寒衣按住被风掀动的幂篱,回头望向远处鹿苑高耸的围墙和墙下森严的守卫:“他既然总觉得有人要害他,怎么还要召集这劳什子的英雄会,就不怕里面混进了仇家?”

她撇撇嘴,语带不屑:“难道那位鹿老爷子真急公好义到了连命都不在乎的地步?”

这片城中难得的野地里人迹罕至,并不怕说话被人听了去,晏棠思忖片刻,反问:“你不是喜欢‘好人’、想做好人么?”

明寒衣一怔,摇摇头:“不一样。”她难得认真下来,慢慢地说道:“今天我趴在房上听鹿老爷子说话,不知为什么,总觉得……”

“虚伪。”晏棠帮她补充上了最后两字。

明寒衣:“正是!你也有这种感觉?”

晏棠“嗯”了声:“见多了你装模作样,看他做派便觉眼熟。”

明寒衣:“……”

晏棠并不在意她的郁闷,自顾自道:“今日他是故意作态,将那些闲人诈走的。”

明寒衣:“故意?”

晏棠从怀中取出那张暗红烫金的英雄帖展开,随手递给她:“此物大多无记名,自然会引来各种心怀不轨之辈,鹿苍与其说是想要群策群力,不如说是想要借此钓来目标。”

他顿了顿,似乎冷笑了下:“能被今日他的说辞吓走的,自然是无关紧要之人,剩下的,才最可疑。”

明寒衣蹙眉:“他想瓮中捉鳖?”

鹿苍今日的说辞九真一假,除了会无差别地杀害所有前来会盟的江湖人纯属无稽之谈以外,凶手残忍狡猾、不惜一切代价湮灭证据却是真的,也就是说,为了避免菁娘和那个不知所踪的俘虏泄密,凶手几乎是必然会派人前来灭口。

而一边是高墙与严密守卫,另一边则是轻易可得的请柬,凶手会用哪种方式混进鹿苑,简直是傻子都能想明白的问题。

一想到这个,明寒衣的脸色便忍不住好看起来。

半晌,她咬牙切齿地承认:“真是好算计!”又奇道:“晏少侠,我看你平日里跟个棒槌似的,原来脑子居然挺好用的嘛!”

晏棠平静地点点头:“比你好一些。”

明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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