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硬碰硬。
这也是许多其他正道人士的想法。
所以除了真正找错了方向的几位以外,很多人即便听到了传讯的哨音,也仍然没有急着第一时间赶来,原本便被鬼影缥缈诡异的身法落下了老远的追兵们便愈发被扯成了零散的几拨。
而还有一些人,根本就没有离开英雄大会召开的演武场。
鹿苍便是其中之一。
他仍然站在高台上,目光锐利,表情凝重,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对方并没有让他等待太久。
不多时,刚尾随晏棠两人离去的鹿音便匆匆返回,附在鹿苍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鹿苍微微怔了下,似乎没想到这个结果,挑眉道:“你可看仔细了?”
鹿音肃容点头:“父亲放心,我为了确认,特意进去问候了几句。”
话音传入周遭众人耳中,揣着手等消息的唐朝青眼皮一掀,跺了跺那根木腿,一瘸一拐走上前来:“鹿盟主莫非有什么发现?”
鹿苍对女儿摆了摆手让她退后,皱眉道:“不瞒唐兄,刚刚会场上突发了一点状况,有人先行退场……”
唐朝青:“啊,我晓得,就是那个犯病的女娃娃嘛。”
鹿苍颔首道:“正是。因为怕客人出事,我让小女去看了看,刚刚她就是来回禀这件事的。“
唐朝青略一思忖,露出了个老奸巨猾的笑容:“鹿盟主何必东拉西扯呢,不就是你怕那俩人有鬼,让令嫒去确认了一下嘛。所以到底是看出了个什么结果啊?”
既然唐朝青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鹿苍便也不再隐瞒。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小女确认过了,那鬼影出现时,晏少侠伉俪都在客院房中。小女为防万一,还入室近距离探望过,屋子里确实是两人都在。”
“哦?”唐朝青倒没想到这个答案,摸摸下巴,看向不久前鬼影出现的古松顶端,意有所指道,“那就是巧合了?”
鹿苍面色愈发凝重:“看来是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不再开口,只远远地将目光投向西方哨音传来的方向,仿佛要越过高耸的松林与围墙,看到对面的景象。
而就在他远眺的方向,鹿苑外面,鬼影过河之后便一路向着西南方向逃离。
因为时值除夕而歇业的商铺酒楼上面,严整的黛瓦成了鬼影的踏脚石,他飘忽的黑色身影几乎要与层层叠叠的青黑瓦色融为一体,让人稍一错目就会失去他的踪迹。
菁娘像是年纪大了体力不支,追了小半座城,步子便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站在一处屋顶左右环顾起来。
昆仑长老萧复尘总算借此机会赶了上来,在菁娘身侧三步站定,提剑皱眉道:“前辈小心,莫要中了贼人的算计。”
这是好心提醒,菁娘却仍旧怒不可遏,对此一点也不肯领情,厉声道:“贼人不就是想杀我灭口吗?老身就在这里,若有胆量,尽管来杀!”
说到这,又将内力灌注于声音中,扬声大喝:“无胆鼠辈!老身就在此处,有胆子就来杀我啊!”
萧复尘愕然。
但随即,却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桀桀怪笑,九泉之下传来似的透着股阴森幽冷。
萧复尘一凛,横剑当胸,戒备道:“何方宵小,只敢装神弄鬼不成?!”
那声音没回话,只是嘻嘻地笑,声音飘忽不定,须臾在左,下一瞬又倏然飘到右侧,让人全然捉摸不到发声之人的位置。
而就在此时,唐秋唐酥兄弟两个也已追至。
两人一左一右护在菁娘另一旁,唐酥喘了几口粗气,小声咕哝:“跑死老子了……”
又连忙吐吐舌头,摆正了脸色:“两位前辈莫急,家兄已发了信号,其他人马上就会赶来,莫要中了敌人激将之计!”
唐秋虽寡言,反应却极机敏,目光一刻不停地扫视着周遭的每一处景物。
忽然,他目光一凝:“在那!”
他指向的是一处酒楼的烟囱。
高耸的烟囱边缘,轮廓好似有些弯曲。萧复尘定睛看去,果然在那里辨认出了近似于人体的轮廓,而蒙面巾上方同样被涂成黑色的面庞上,一双锐利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过来。
萧复尘手中一紧,陪伴多年的长剑发出一声清越龙吟。
但还不等他出手,那道鬼影便闪身消失在了烟囱后,再次不见了。
几人连忙追了上去,唐秋眉头锁紧,又看向脚下一处小巷:“那里!”
……
一路上,汇集来的正道人士又多了几人,可那鬼影子却真的让人像是见了鬼似的,跑得极快,不多时就遛着众人将满城绕了个遍,哪怕中间有好几次都快要被追兵合围,可最后却还是从容逃脱掉了。
所以,当鬼影最终被逼到了城内最大的酒楼画舫金平川上时,平日里涵养颇佳的几位正道高手都已经险些压不住心中火气,就连那位刚刚赶到的少林寺明空大师仿佛也要直接抡起禅杖亲自将他超度到西天去了。
菁娘当然更是怒火中烧,见那鬼影站在顶层小阁的尖顶上,身形飘忽,好似随时要融进风中一般,她再也按捺不住,将手杖狠狠一拧,从中抽出一把雪亮长剑,纵身跃上阁顶,提剑直取鬼影咽喉。
可势不可挡的剑锋却以毫厘之差被鬼影避过。
在熟悉而又令人气闷的讥笑声中,鬼影袖中滑下一柄极窄极薄的短剑,先轻轻一点,荡开了菁娘的剑,随即顺势在半空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斩落了旁边疾射而至的暗器。
鬼影森然的目光在唐秋脸上打了个转,紧接着突然回身,正好迎上菁娘袭来的一掌,而就借着对掌的力道,他的身形再次飞快地后退,如同被掌风掀飞的柳絮,飘飘荡荡落到了远处河岸边上。
而他落地之后却没有立刻逃走,反而躬身怪模怪样地行了一礼。
画舫上众人一愣。
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突然大声示警:“此地是圈套!快离开!”
然而已经晚了。
就在鬼影起身的同时,从金平川画舫最下层猛地传来一阵令人天旋地转的巨震!
巨响轰鸣,水浪腾空而起,脚下坚实的甲板层层断裂,木屑漫天狂舞——鬼影竟然早已在船中安放了霹雳弹!
纵然船上几人都站得高,不至有生命危险,但依旧在水浪和纷飞的碎木中变得狼狈万分。菁娘更是气得理智尽失,尖利长啸一声,不顾对面可能的陷阱,一马当先地再次追了上去。
萧复尘挥袖荡开面前飞舞的木屑与烟尘,见状一怔:“不好!”
他来不及多想,提剑紧随其后也掠向岸边。
果然,就在菁娘刚刚追到河堤时,忽然之间,不知从何而来的大批黑衣人同时从岸边纵横的暗巷中现出了身形。
萧复尘只觉心脏一坠到底,遍体生寒。
在数十黑衣人中,他早已经找不到最初那个诱使他们前来的究竟是谁。
不止如此,他甚至没有办法分神去关注身后的同伴有没有及时赶上来,那些眼中透着麻木与残忍的黑衣杀手如同一群饥饿已久的鬣狗,正在毫无怜悯地死死盯着他和菁娘,只要找到一丝破绽便会一拥而上将他们撕碎分食。
河岸的风冰寒刺骨,仿佛要吹散人心中最后一点暖意,而就在这潮湿冰冷的风中,那些黑衣人却毫无迟疑地静悄悄移动着,将他们捕猎的网络缓慢而轻盈地层层收紧。萧复尘攥紧了手中的剑,通过敌人泄露出来的气息,他能感觉到其中哪怕最弱的杀手也有着堪比他身后那两位唐门最优秀后辈的实力,而其中最强的……
他的视线慢慢凝固在了正对面靠后位置的一个人身上。
与其他黑衣人不同,那人身上的杀气不是太强,反而是太弱了,弱到他几乎都察觉不到,若不是那人穿着与其他杀手一式一样的衣裳,蒙着一式一样的面巾,他甚至可能在擦身而过时仅仅将对方当作一个普普通通的路人。
然后萧复尘就对上了那个人的眼睛。
没有残忍,也没有冷酷,只像是两块镶错了地方的石头,毫无生气。
身后几声轻盈的脚步,其中伴随着禅杖顿在青石路面上的清脆响声,萧复尘知道后方的正道同伴们并没有为了自保而撤离,而是选择了和他们一起面对眼前早有预谋的杀手。
下一瞬间,没有号令,没有示威,一种诡异的默契让双方同时无声地出手!
萧复尘仗剑迎向那个死气沉沉的杀手,却在剑刃与短匕交错的刹那就倒吸一口冷气——昆仑派以内家功夫见长,可他习武近三十年,竟险些被对方一击打落兵刃!
那到底是什么怪物?!
他心下微乱,虽勉力重整旗鼓,却难免被压下一筹,一时疏于防备,手臂上便立刻挂了彩。
伤口并不深,但皮肉破损处传来的麻木感却让他心脏猛地抽紧。
对方的兵刃有毒!
他忍不住出声示警,提醒其他同伴,而对面的杀手并没有放过这个破绽,虚晃一招,矮身让过了他的剑刃,手掌以一种近乎诡谲的刁钻角度从他的肋下向上探来,正对着他的期门穴!
萧复尘本能地向一旁闪躲,可就在步子即将踏出之时,余光却蓦然瞥见另一边一抹浊绿色的刀光!
那才是对方真正的杀招!
萧复尘心底一片冰寒,可就在这已然避无可避的生死一线之间,他却陡然生出一股孤绝的狠意,索性放弃了所有防御,硬生生将使到一半的剑招刹住,猛地向前一步,几乎直接撞入杀手怀中!
毒刃险而又险地擦着他的侧肋划过,只割破了他的衣裳,但那一掌却结结实实打在了他身上。萧复尘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头腥甜,可他的动作却没有半分动摇,手中的长剑也仿佛生出灵智一般,随着强行拧身的动作稳稳地递向了杀手的脖颈!
杀手却仍然无动于衷,好似即将被割断的并不是他自己的脖子,淬毒的匕首再一次狠狠刺向对手!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里,两人都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态将致命的攻击对准了对方的要害,却对即将降临在自己头上的死亡毫无恐惧。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几乎已经抵住了萧复尘胸口的刀锋却突然顿住。
下一刻,那把浊绿色的利刃陡然后撤,或者说是被持刀的手带着后退。
一条连着半个肩膀的手臂猛地从萧复尘面前飞起,在半空划出一道殷红的弧线,重重落到了河堤上!
萧复尘睁大了眼睛。
直到片刻之后,匕首在青石路面上翻滚的脆响才让他猛然回过神来。
只见那杀手背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那人穿着件洗得快要褪色的青灰色布衣,鬓发漆黑,眼珠也同样漆黑,让人想起被山涧浸透的孤峭而沉默的寒石。
萧复尘怔然片刻,按住闷痛的胸口,慢慢地舒出一口气:“多谢!”
那人没有回话的意思,垂眸向倒在地上的杀手看去。
萧复尘咳嗽几声,又低声道:“我记得在会场见过阁下……”
晏棠像是终于想起来面前还有个活人,视线扫过萧复尘受伤的胳膊,忽然提起那把玄铁重剑,平静地往倒地的杀手胸口一戳,听那杀手猛地发出一声古怪的声响又飞快地安静了下去,然后才淡淡道:“小心些,他们会装死。”
萧复尘:“……??”
晏棠甩了甩剑上的血,一板一眼道:“哦,你说的是我带我的……妻子提前回房的事。她在休息,鹿苍帮她请了大夫,我就出来看看。”
萧复尘:“???”
他总觉得这位近来颇有名气的晏少侠有点奇怪,多半是和师父在山里住久了所以不太会说话,不过想到自己的性命毕竟是人家救的,所以他还是尽快挥去了不该有的念头,再次诚恳致谢。
而在此期间,晏棠面不改色地又解决了一个杀手,摇摇头:“不用谢,反正我也是顺手偷袭。倒是你胳膊上的伤口要不要去找人解个毒?我看唐门的人就在这,应该挺方便。”
萧复尘又一次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
他看了眼前面还剩大半的杀手,眉头微微蹙起:“我还是……”
晏棠:“哦,别着急,几只杂鱼而已。而且我还通知了——”
话未说完,突然间,一阵整齐而森然的脚步声自刚刚杀手们藏身的暗巷中响起,一道身着暗红官服的身影出现在巷口,表情比地府判官还冷漠阴沉。
晏棠慢吞吞地把剩下几个字吐了出来:“……六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