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九。
眼看着除夕便要到来,整个城中都满溢着一种热闹却莫名有些懒洋洋的气氛。
一大清早,天色还没有彻底亮起来,王籍就从华锦坊后面他平日的住处里走了出来.几个店中的伙计帮他将备好的节礼整整齐齐码放在马车上,大量包装精美的礼盒几乎占据了马车车厢的一大半,剩余的地方只容得下一个人罢了。
王籍撩起衣袍上了车,落座之前又开门问了一句:“东西都准备好,没有差错了吧?”
搬东西的伙计们连忙答话,而前面瘦高的年轻车夫也微微抬起了头,压低的斗笠之下,那双与王东家莫名相似的眼睛飞快地往车厢后侧瞥过去,口中含糊道:“东家放心吧。”
王籍点点头,这才坐了回去,手指叩了叩车壁:“走吧。”
南宛城中人尽皆知,华锦坊的王东家经商手段高明,不过短短十余年,便从一家小绸缎铺子的掌柜变成了东家,而后更是把手伸到了各个不同的行当里,如今无论是药铺、玉器行还是城中宾客盈门的大酒楼,其中都有他的产业。
而今天,便是他要亲自去犒劳那些产业的大掌柜、给他们送年礼的日子。
阔大的马车在城中辘辘地兜着圈子,时不时在一些或者繁华富贵又或者朴素简陋的街巷里停下来,而每当车子停下,王掌柜会提着一大包节礼,笑容满面地被迎进一座座不同的宅院。
——他的路线太长,停驻的地方又太多,便根本没人注意到,其中有十六座宅院并没有人出来迎接,而是这位大名鼎鼎的王东家自己开门走进去的。
足足用了六七个时辰,当星子爬上天际时,因为卸去了所有货物而显得空空荡荡的马车才终于返程。
王籍向后靠了靠,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手指往空出来的一处地方摸了下,而后轻轻地捻动起来。
或许只存在于臆想中的略带辛辣的微妙香气令他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
翌日,一老两少的三个青衣人从北门进了城,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向本地人问起了路。
指路的行人并没有意识到眼前白须白发、装着一条木腿的瘸子老人就是江湖中以毒药和暗器著称的蜀中唐门长老唐朝青,更无从得知,这一天就是几乎震动了整个武林的英雄会召开的日子。
唐门是最后一个抵达的……姑且算是名门正派吧。
当三人来到鹿苑时,各处都已经装饰完毕,俨然一副肃杀之象,平日里四下巡视的家仆护卫也都肃穆地守在了会场外围。
唐朝青几人没来得及如何休整,便被请到了主会场上。
在他们抵达之前,誓师仪式几乎已要开始,广阔的演武场四周旌旗猎猎,高台旁鼓声浑厚,冷肃而庄严的氛围之中,数百人面色凝重地立于道路两旁。
这些人中,少林、峨眉、昆仑三派的和尚道士居首,位置紧邻着高台,后面更多正道人士带着后生晚辈如雁翅般排开,其中既有如南宛宋家一样日薄西山的庞然大族之人,也有不少宾客代表着刚刚崭露头角的新兴家族,而像晏棠这样师承不错、自己也小有名气,只是尚未开宗立派的人反倒成了极少数,只有寥寥几个缀在最后方。
鼓声停歇之时,鹿苍带着一儿一女从场外慢慢走了进来。
人群无声地向两侧分得更开,给他们让出了足够的空间,然后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到了鹿苍身边的老妇人身上。
这回菁娘没有被当成控诉杀手灭绝人性的招牌,毕竟在场的都不是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了,每一个名门大派与武林世家选择来到此处都已经是反复思考之后的结果。
菁娘与鹿苍的一双儿女在台下停了下来,而那位年过七旬的矍铄老人则独自缓步走上高台,面朝着所有人转过身来。
“各位武林同道——”
而在鹿苍开口的同时,明寒衣也向身边的同伴略微靠近了一些,嘴唇微不可察地翕动:“那边传来消息了么?”
晏棠瞥她一眼,也同样极低声地回答:“昨晚你鬼鬼祟祟摸出去的时候传来的。”
明寒衣:“……”
她本以为晏棠会追问她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谁知他却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他按要求亲自往每处宅院都送了三日份的食物,但没有发现有人入住的痕迹。”
也就是说,现在仍然无人知晓那个“角宿”究竟藏身何处。
唯一知道的是,三天,这便是那个神出鬼没的杀手用来取菁娘性命的时间。
明寒衣沉默了片刻,听见鹿苍在台上讲到险些被官府疏漏掉的那具杀手的尸体,又讲到这毗邻南疆的繁华大城或许已被作恶多端的贼人渗透,引得台下各名门泰斗发出一阵窃窃低语。
她垂下眼,遮去了眸中复杂的情绪:“看起来还是得走到这一步了。”
晏棠没作声,极轻地点了点头。
下一瞬,明寒衣突然捂住额头低呼一声,身体便软了下去。
旁边的人听到动静吓了一跳,慌忙要过来查看,但晏棠却更加眼疾手快,在对方碰到明寒衣之前就先一步扶住了她,指尖在她手腕和颈间快速一探,皱眉道:“我先送她回去。”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并没有带来太大混乱,台上鹿苍的声音顿了顿,眼光追随着离去的两人移动了一段就收了回来,继续阐明局势。
但没过多久,随他而来的那一双儿女中的女儿便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会场。
而鹿苍刚刚目送女儿离开,一抬头,话音就猛地止住,清瘦的面孔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震惊之色。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半空。
演武场周围环绕着足有三层楼高的松树,而就在最高的那一株古松顶端,黑衣蒙面的干瘦人影仿佛一道缥缈的鬼影,衣袂随风飘荡。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出现的,就好像上一瞬间那里还空空如也,但只眨了一次眼睛,那人就凭空长了出来。
背对古松的各门派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鹿苍的异样,纷纷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去。
这动作唤醒了鹿苍,他沉声喝道:“抓住——”
“还我夫君命来!”
一声嘶哑的厉吼打断了鹿苍的命令。
菁娘突然运起轻功,腾空而起,在会场一众年轻弟子肩上借力,飞蛾扑火般向着那树梢的人影冲去!
鹿苍连忙大喝:“小心有诈!”
又振臂高呼:“各位同我一起捉拿贼人!”
昆仑派长老是个急性子,当即拔剑跃出,身后紧跟着的是少林罗汉堂首座,而这几人还未抵达古松下方,三枚泛着幽蓝微光的飞刀已挟着尖锐的风声直直射向树梢!
可谁也没料到,那鬼影只低低笑了声,像是在嘲弄面前数以百计的江湖名宿,下一瞬间便向后一仰,轻飘飘地从树梢飘落下去,在冬日色泽阴沉的松荫之间飞快地腾挪几次,便不见了踪影。
唐朝青一愣,下一发暗器扣在手中,忍不住咕哝:“龟儿子,还真有两下子……”
旁边的唐门后生赶紧扯他袖子。
唐朝青:“啊?幺儿你扯我做啥子……咳咳,这贼人有备而来,不好对付啊!”他左右环顾一圈,突然一拍大腿:“哎呦!刚刚那婆娘……呃,那位老夫人追得太快,怕不是落单了,得赶紧把她找回来!”
唐酥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爷爷你在这坐镇,我和阿秋去找人就好。”说完,便生怕再听到唐朝青的夹生官话似的,拽着堂哥一溜烟跑了。
而同一时刻,唯一没有失去鬼影踪迹的菁娘已经追到了鹿苑外围的高墙边上。
原本的守卫大多已经被调到了会场附近,此刻周遭防卫空虚至极。那黑影站在墙上,低头向菁娘追来的方向扫过一眼,再次讥嘲地笑了起来。
菁娘原本已放缓下来的脚步立即再次加快,怒喝道:“恶贼别跑!今日我便要让你给魏老庄主和我夫君偿命!”
黑影当然不会听她的,不等她把话喊完,便嘻嘻怪笑着向后飘去。
高墙外不过十来步远便是无船无桥的汤汤河川。
南地气候偏暖,即便值此寒冬时节河流仍未封冻,水流映着冬日刺目的阳光,波光雪亮。而那黑影就如一片随风飘荡的鸟羽或树叶,轻盈地落到水面上,脚下轻轻一点,便又掠出数丈,不过几息工夫,已经到了河对岸。
菁娘大怒。
她轻功比不过鬼影,左右一瞧,劈手击向一旁竹木,手臂粗的竹子被她如长枪般投向水面,而她则腾身跃起,紧随其后,在浮竹上借力几次,便也追了上去。
后面昆仑派长老好不容易追到河边,却被水流阻住去路。
此段河水最窄处也有十丈宽,他轻功一向寻常,自忖若无借力之处定然难以渡过,可菁娘刚刚抛过去的浮竹却早已被水流冲远。
他正要回头,只见两个少年人也跃出高墙赶了上来,竟也和菁娘一样,折了半截竹子在手中。
一个稍高些的少年不等催促,便将竹子投向水面,助昆仑派长老过了河,而略矮些的少年唐酥却从怀中摸出一只哨子放在嘴边。
一串清越婉转的哨音随即响起,高亢地穿入云霄。
他为四散追踪的正道人士指明了方向,过来拍了下堂兄的肩膀:“阿秋,那杀手厉害,该跑就跑,别总想着硬碰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