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寒衣不仅不热,甚至还觉得有些冷。
亥正时分,南宛城中一处不起眼的老宅子深处,厚重的黑布一层层糊住了门窗,只有开门时才会有些许微光从室内流泻出来。
就在这处屋舍内室的地下,藏着一间堪称广阔的密室。
石头垒成的地下密室纵深十余丈,中间一条细细的夹道,两旁全是精铁大门的无窗牢房。
潮湿发霉的气息从透气孔的铁栏杆缝隙透出,刺骨阴寒。
明寒衣揉了揉鼻子,把喷嚏憋回去,顶着周灿的脸,面无表情地跟在小武身后,带着刚刚到来并且被简单搜过身的一众武林人士前往刑房。
火把光焰明灭,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扯得异常狰狞。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种诡异阴沉的气氛,长长的一条走廊走完,始终无人说话。
“请各位在此旁观,莫要随意近前,”终于,小武的声音打破了令人不安的寂静,字字沉凝,“可以提问时,我们会提醒各位。”
各大门派中有几个人似乎想要提出异议,却被刑房大门开启的沉重声响打断了,在犹豫了片刻之后,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明寒衣找了个视野不错的位置,也装出一副一丝不苟的样子同其他捕快一样扶刀站定,目光却向人群另一边飘过去。
像是偶然,又像是意料之中,她对上了另一双熟悉的平静的眼眸。
她顿了顿,将视线移开,这才看向刑房里面。
两丈见方的宽敞石室内灯火通明。
到处都很整洁,没有人们设想中的脏污与狰狞景象,或者说正好相反,石板地面清洗得近乎一尘不染,石墙上仔细地粉刷了白灰,甚至就连刑架与镣铐都擦洗打磨得干干净净,若不是陈设特殊,几乎像是某户寻常人家的厅堂。
可也正因此,细看时,墙角与地面青石板缝隙里透出的零星的用再多清水也洗不干净的锈色才愈发让人感到脊背发凉。
明寒衣听见一个不知哪个门派的侠士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这石板翻开了,底下都埋了什么……”
“师兄别说了,”旁边的人脸色难看,“瘆得慌……”
小武显然也听见了这段对话,却没有任何反应,上前道:“开始吧。”
话音方落,一旁另一道门便打开了。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皂角与草药味道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捕快们两两一组架着俘虏进来,在地上拖出两道湿漉漉的浅红色的痕迹。
明寒衣有点反胃,不自觉地又往人群中看过去。
她要找的那个人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表情,既不反感也不激动,只是淡漠而专心地看着刑房内的景象,以及刚刚被拖进来的体无完肤的俘虏。
“假人”两个字再次极快地滑过明寒衣心头,她甩甩脑袋把杂念赶出去,只听几声镣铐扣紧的脆响,随即接着一道锁链的哗啦啦响动,便瞧见两名俘虏的四肢头颅全都被铁索绞紧,死死束缚在了刑架上,而周身要害则全都毫无阻挡地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明寒衣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在这一瞬间竟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不适感。
但她没有时间多想。
负责审讯的黑衣捕快已拈起了只马鬃小刷子,蘸满粗盐,向着离人群近处那名遍体鳞伤的俘虏走了过去。
下一瞬,不似人声的嘶哑惨叫骤然响起!
火光仿佛都被浓烈的血腥气冲得猛烈摇动起来。
……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漫长得好似永无尽头的拷问终于以犯人的屈服告终。
黑衣捕快以一种异乎寻常的耐心细致再次检查了一遍锁住犯人的铁链,仿佛奄奄一息的人犯在他眼中仍是一头危险而可怖的猛兽。等一切都做完了,他才偏过头淡淡道:“各位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了。”
人群中一时失声。
良久,一个不知来自于谁的干涩的声音问道:“他……还能答话吗?”
就在那个俘虏不停惨叫的时候,在场之人都看清楚了,他嘴里是没有舌头的。
纵使在场的都是经过了大风大浪的武林中人,但眼前这一幕仍旧让他们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黑衣捕快却依旧平静,想了想,说道:“人犯最初反抗剧烈,为防咬舌自尽,所以割了他的舌头。我这就准备纸笔,各位可以先问一些能用点头摇头回答的简单问题。”
那奄奄一息的俘虏惨白的脸上尽是水光,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眼泪,自然也无法提出异议,然而黑衣捕快话音刚落,旁边刑架上堵着嘴的另一名俘虏就猛地怒目圆整,口中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嘶吼。
门外的正道人士正要开口就听见这么一声“狼嚎”,一时满肚子话都被噎了回去。但就在这短暂的空当中,唯一一个没有受到影响的声音忽然问道:“他们体内有毒蛊么?”
熟悉的语气。
明寒衣转过头去,果然,问话的人是晏棠。
此时他的神情和负责审讯的黑衣捕快如出一辙,平淡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十分像是有点大病。
那黑衣捕快不甚明显地笑了下:“下午我们的人已经剖开了所有尸体,每一个杀手体内都有蛊虫寄生。”
俘虏不知想到了什么,已然涣散的眼中愈发透出一股绝望之色。
“所以,对他们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能得个痛快。”晏棠淡淡点了点头,看向刚发出怒吼的另一名俘虏,“我有一种秘药,能够暂时压制蛊毒,可以让他们死得慢一些。”八壹中文網
黑衣捕快一怔。
其他人最初没反应过来,但须臾之后就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震惊之色。
昆仑长老萧复尘更是忍不住开口道:“晏大侠,此事未免太过阴狠!”
可这时,黑衣捕快却忽然笑了起来:“多谢晏大侠。”他阴寒的目光落到那堵着嘴的俘虏脸上,看着他额上冷汗滑落,意味深长道:“别急。”
晏棠只提了一句就放下了这个话题,问道:“六个月前,昌州飞燕堂堂主一家五口、门人二十二人被杀,可是你们做的?”
俘虏犹豫了下,虚弱地点了点头。
晏棠又问:“四个月前,昌州与归义国交界处,悬丝门弟子四人游历途中被袭杀,也是你们做的?”
悬丝门是江湖中小有名气的医者门派,擅接骨通络,数十年中一直与世无争,可几个月之前,去南地采药的弟子却无故惨死。
但这次,俘虏却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晏棠视线微微凝固了一瞬,脸上却仍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又继续问了下去。
不多时,近半年中发生的足足十几起血案都被他询问了一遍,其中大部分案子俘虏都或者参与过或者至少听说过。
但仍然有几起案件俘虏从未听闻。
晏棠沉默下来——那几起得不到答案的,正是明寒衣被诬为杀人凶手的案件。
如果不是移星阁,那又会是谁做的?
有了晏棠开头,其他人也渐渐找回了思路,更多的问题接连被抛了出来。
譬如杀手组织究竟有多少人,老巢在哪里,为了什么杀人,雇主是何人……还有最重要的,豢养了这么多杀手、并且用毒蛊来控制他们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到了最后,那个俘虏也只能回答出寥寥几个最浅显也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一群武林正道对着一张沾满了血、字迹歪歪扭扭的纸面面相觑。
移星阁,每个据点十几人到数十人不等,老巢不知,首领身份不知,雇主身份不详……
在严刑逼供之下,俘虏显然已经给出了所有他能给出的信息,但对于想要顺藤摸瓜的正道人士来说,这些苍白的只字片语却根本毫无助益,那个在江湖中掀起了血雨腥风的敌人依旧隐藏在厚重的迷雾之中,甚至连一线剪影都难以窥见。
旁边另一名犯人似乎很是乐于见到正道的沮丧,堵嘴的布巾后方,喉咙深处发出了一阵沉闷而讥诮的笑声。
负责刑讯的黑衣捕快神色骤冷,从火盆边拿起了一件众人看不出用途的黄铜钩子,冷淡道:“各位今日先请回吧,剩下的问题我已记下了,待问出结果,我会请人去通知各位。”
众人互相交换了下视线,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此时也别无选择。
而就在所有人都渐渐离开的时候,走在最后的晏棠却又回了头,似乎不经意地问道:“对了,两三个月前死在南宛城河里的那个杀手是自己毒发死了的么?”
挂在近处刑架上的俘虏已经快要昏迷,被连泼了两桶冷水才回复了些许意识,听到晏棠的问题,近乎麻木的脸上忽然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晏棠若有所感,点点头:“我知道了,是你们杀了他对不对?”
俘虏沉默片刻,渐渐露出了个悲凉的苦笑。
晏棠定定地看着他那张面目全非的脸,语声中满是不解:“他从未背叛,拼死逃脱之后唯一的念头也赶紧是向组织报信示警,可移星阁的选择却是立刻杀掉他……我不明白,这样的一个地方,你们为什么还要效忠?”
他话音落下,久久没有回应。
那俘虏像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足足愣神了半盏茶的工夫,眼中充满挣扎。
晏棠又问:“你还有隐瞒,是不是?你想装作屈服,回答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然后求得一死。”
俘虏嘴唇颤抖,却发不出声音来。
晏棠:“我说过了,我有压制蛊毒的秘药,六扇门的手艺也很精湛,你们是死不了的。如果真想解脱,就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什么时候移星阁覆灭,我就亲手送你们上路。”
黑衣捕快和门边上的小武都同时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但两人对视一眼,又看向开始动摇的俘虏和渐渐折返回来的人群,并没有急着拆穿晏棠的胡说八道。
晏棠依旧语声平淡:“你不知道移星阁更高层的情况,我信,但你说你连南宛城中的布置都一无所知,我不信。所以,角宿还没来的时候,下令杀死坠河杀手的人究竟是谁?他死了吗?或者还活着,还藏在城里的某处,等着向接替你们的杀手发号施令?”
最后一句话的话音未落,刑房内外气氛陡然一肃。
小武转过头来,眼露精光,但他还没开口,萧复尘和明空大师就异口同声道:“晏大侠(施主)所言当真?!”
鹿苍也没忍住,分开人群上前:“此事非同小可,定要问清才是!”
小武皱眉,将重新涌回了刑房门口的人群拦住:“各位莫急,我等——”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面前的众人突然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悚然之色!
他一愣,猛地回过头去,只见牢牢绑在刑架上的两名俘虏不知何时齐齐安静了下来。
异常安静。
“啪嗒”!
忽然间,又一滴色泽诡异的血液从俘虏口中坠落下来,砸到了干干净净的石板地面上,宛如一片紫黑色的墨汁。
黑衣捕快猛然反应过来,快步上前,用力掰开近处俘虏的嘴。
俘虏没有丁点抵抗。
或者说,他也不可能再抵抗了。
他的双眼大张,瞳孔散开,惨白的皮肤上像是蒙上了一层浅灰色的阴翳,乌紫的血无声无息地从他的七窍中缓缓地流下来,像是一副被大雨冲刷掉了墨迹的拙劣画作。
他死了。
毫无预兆地死在了众目睽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