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最初现身的不过是个飘忽不定的“幽魂”,那么此时在对面一现身就砍瓜切菜般收割了七八个人头的,便足可谓是罗刹恶鬼了,即便是干惯了刀尖舔血买卖的移星阁杀手们也不得不严阵以待起来。
而这两个突然冒出来的孤魂野鬼,自然就是明寒衣与晏棠。他们尾随包抄而来的几个杀手追上菁娘等人时,想要直接杀进重围救人已经来不及了,便只能靠着奇袭来分担被包围的众人身上的压力。
但这种做法的效果也不过是聊胜于无。训练有素的杀手们很快便分辨出了所谓的援手也不过是孤军,己方依旧占据着极大的优势,隐现的骚动立刻就被压了下去,刚刚露出破绽的包围圈也重新被人填满。
明寒衣带着引开的那十来个杀手兜了个圈子,中途倚借过人的轻功几次折返,先后杀掉了其中一小半,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再一落地便瞧见原本围着晏棠的一众杀手齐齐退后,只有一个瘦小不起眼的黑衣人向前一步,从腰带里缓缓抽出一柄极细极清的软剑。
惨淡月色乍然挣脱薄云,在剑镡处投下一抹清光,照出了上面连缀着的三颗星子图案。
明寒衣蓦然想起当初角宿心口的星图标记。
她脚下一错,生生止住冲势,向晏棠那边折返回去,口中忍不住高声示警:“当心!他是‘心宿‘!”
最后一个字话音刚刚出口,晏棠与杀手心宿就同时动了,漆黑与湛清的剑光一触即离,两人身形交错,在顷刻之间已极快速地过了十来招。
这十来招每一招都快如石火迸发,绝无缠斗之意,反而像是水中两条灵巧的游鱼借势而行,一窄细一重拙的两柄剑既克制却又凶狠的彼此试探,剑身轻击之间发出不同寻常的震颤,嗡鸣声轻微而绵长,听起来并不刺耳,但其中蕴藏的内劲却令闻者止不住地一阵阵气血翻涌。
明寒衣相隔数丈远便被那阵四溢的起劲一拦,只觉胸口生出隐隐刺痛,好似深藏在心脉之中的蛊虫又开始蠢蠢欲动,她咬牙稳住气息,双手手腕翻转,两支峨嵋刺似的兵器变得更加细小,竟碎裂般变成了八支尖利的小箭,身后追兵已至,她闪身错开最近的杀手劈来的一刀,身形斜向上冲,顺势抬脚踢向刀身,将刀势引向另一个杀手,同时手中也不闲着,一把拽下了脸上的鬼面与头上掐丝发钗,十指翻飞,不过瞬息工夫,那两样东西便被拆碎又重新组合起来,在她手里变成了一只小巧的连弩。
她面色冰冷,想也不想地将小箭装填进去,在脚尖勾住树梢的瞬间反身扣动机括!
八支小箭发出凄厉的破空呼啸之声,射向各个不同方向,“笃笃”钉入树干。身后追来的杀手先是一愣,待到发现无一人中箭时立刻重整步伐急冲上来。但不知为何,几人才刚刚追了几步,却突然齐刷刷僵住,原本毫无异状的身体突然像是被拍死的蚊子一般,从各处匪夷所思的地方猛地喷出血来。
下一瞬,那些喷血的人体骤然散成了许多零碎的肉块,支离破碎地向地面坠去!
直到这时,才有人发现那些看似射空了的小箭之间居然连着一道道比头发丝还细的精钢丝线,此时丝线已被人血染红,在附近勾连出了一道瑰丽而险恶的杀阵。
处理完了追兵,明寒衣一勾手指,那些四散的小箭立刻沿着手中的总线倒飞回她手中。
她扶着树干喘了口气,往嘴里扔了枚药丸,一边平复翻涌的内息,一边向下看去。
再次看清不远处的景象时,她心头一惊。
因为少了头目与部分同伙的缘故,剩下的杀手已经被菁娘等人压制住,可以预见,用不了多久便会彻底走上败亡之路,但这并不算什么惊人之事,真正令人心头发沉的是在另一边那场寂静无声的交锋之中,心宿竟似乎占了上风。
明寒衣行走江湖多年,原本觉得姜东离已是罕见的高手,而如今又多了个剑术丝毫不弱、内力却更加深厚的晏棠,她自愧不如之余,简直想象不到除了武林中那几个已不问世事的老前辈以外,剩下的人中还有谁能胜过他们。
可如今眼前的现实却像是当面打了她一巴掌——湛清剑光依旧刁钻奇诡、无孔不入,而本该以拙克巧的无锋重剑却因为要顾及旁边的正道弟子而显出了左右支绌的笨重之态,甚至不止如此,就连晏棠本人的身上也已被疾风骤雨般的剑光划出了好几道伤痕。
最初的惊骇过后,明寒衣又开始想要跑路了。
而就在这眨一眼间,又一个误入晏棠与心宿附近区域的正道弟子被两人交锋带起的剑气所伤,狼狈地被击飞出去。心宿秉性阴狠之极,竟眼也不眨地朝着那弟子的背影撒下一把细如雨丝的暗器,逼得晏棠不得不强行变招救人,旋身斜斩出一剑,将暗器尽数打落,而自己却用脊背硬受了对方一掌!
明寒衣心头大骇,指尖死死抠住树皮,艰难地克制住想要转身就逃的冲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的战局。她心里十分清楚,与被偷袭而死的倒霉鬼角宿不同,这恐怕才是移星阁杀手头子真正的本事,而在他们这一群人之中,若连晏棠也在他手里落败,那么剩下的人恐怕就只有尽力抢个好位置投胎的下场了。
要逃,还是要留,抉择之机只剩一刹!
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同时浮现在心底,明寒衣不由短暂地恍惚了下,再一回神,便听间极轻的“噗”的一声!
晏棠受了那一掌,内息紊乱,剑势也陡然现出一丝破绽,而就在这微不可察的一丝破绽当中,心宿细如月光的软剑正好一抖,擦着晏棠重剑的边缘狠狠刺进了他的胸口!
明寒衣霎时睁大了眼睛。
无数个念头同时爆发出来,全都在告诫她,她想做个好人,是为了下半辈子能光明正大地活着,可死人是绝没有下半辈子的!
她脑子里乱成一片,无意识地提气运起轻功,将速度催到最快,身形几乎化作一道残影向下飞掠。
可明明一个“逃”字已经占据了所有念头,不知为何,她疾冲的方向却与所想全然不同,身形由飞絮陡然化作急雨向下坠去!
落地之前,刺眼的银光已从她双手中爆发开来——那八枚小箭重新合为一体,先是变成了一根短枪或是棍子似的东西,而她想也不想地攥紧棍子一端的机括猛力一甩,那棍子顿时四散开来,化作了一张极细而又极为致密的大网,带着闪闪发光的锋利倒刺,向心宿劈头盖脸地罩了下去!
心宿一击得手正要抽剑,却发现溅起的血雾之中,晏棠素来少有表情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惊愕。
但这惊愕却不是对于他和他的剑的。
生死之际,晏棠居然还有心思向一边偏过头,望向了正在撒下铁网的明寒衣,在看清她的动作时,那双深潭似的眼中奇异地亮起了一种宛如寒火的幽光。下一瞬,他目光骤凝,看也不看胸前的伤口,原本好似已然沉重乏力的重剑发出龙吟之声,自下而上斜撩而起!
因为当头罩来的铁网,心宿的念头毫无防备地乱了一下,他的剑仍嵌在晏棠胸口,未能完全抽出,而就在重剑携开山裂空之势袭来之时,晏棠的身体竟也微妙地向旁偏斜了半分,胸骨发出一声瘆人的声响,恰好卡住了已经是强弩之末的窄细剑锋。
心宿的眼中倏然浮现出惊色。
他在瞬间明白了对方堪称疯狂的打算,本能地在铁网倒钩降下的最后一刻护住了头脸,弃剑飞速后撤。
但已经晚了,晏棠的铁剑要比他的剑更长,也更快,他刚退了一步,就觉一股凛冽而寒冷的剑气击穿了他所有的感知,猛然间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他仍旧大张着的眼睛里突然见到他抓住铁网的手飞到了地上,而旁边倒着的正是他无头的身体。
“砰”的一声,心宿的头颅落到了冰冷的地上,透过层叠的落叶,他最后的视线凝固在了晏棠的胸前,在那里,还残留着一道窄细而深长的伤口,血正在不停涌出,可晏棠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一般,只是用一种古怪的目光与他对视着。
在这最后的一刹那逝去之前,心宿似乎隐隐约约地想起了一些事情,但那些破碎的思绪还没有来得及成型,便彻底地被永恒的黑暗与寂静吞没了。
……
而随着心宿的死,杀手的败局已定。
有人从怀里摸出个哨子,但还没来得及放到嘴边,晏棠便反手拔出胸口的软剑随手一甩,不过指头宽窄的细剑被内力绷得笔直,如同一道划破夜空的雪亮电闪,精准地穿透了那个杀手的喉咙,让他一个音都没能发出来就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
其他杀手没有听到撤退的哨音,竟真的半步不退,哪怕明知接下来是必死的局面,仍凶悍无畏地继续厮杀,直到一个又一个地死在了菁娘等人手下。
这个时候明寒衣终于踩着满地鲜血到了晏棠身边。
她那张会变形的木头面具仍旧是手弩的模样,正挂在左手的腕环上,而她明艳的脸庞也就毫无遮挡地显露了出来,上面却满是苍白的震惊与后怕。
“你……”
明寒衣张了张嘴,感觉有许多话想说,却又全都卡在了嘴边,一句也说不出来。
晏棠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平淡道:“须得速战速决,西岸还有追兵。”
明寒衣一愣,仍觉不敢置信,心头又倏地一阵火起:“那你就……万一那一剑伤到要害你就没命了你知不知道!”
晏棠刚要回答,忽然咳嗽几声,偏过头吐出一口血,而后才面不改色道:“我算过了,不会的。”
明寒衣简直眼前发黑,咬牙切齿:“姑奶奶就该扔下你自己跑了才对!”
晏棠:“……”
他没有说自己的算计里本来就没有包含明寒衣助阵的部分,只点了胸口几处穴道止血,然后重新握住剑柄:“西边的人来了。把他们全杀了,别留活口。”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点呛咳过后的嘶哑,但是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另一边与杀手们缠斗了许久的正道弟子们好不容易结果了所有敌人,刚精疲力竭地松一口气,便听到了这句话,当即愣住。
晏棠并不在乎那些人怎么想,仍旧平静地继续道:“若给他们通风报信的机会,你们留在鹿苑的师长同门全都会死在内鬼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