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寒衣自称为“小木匠”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手中当然已经没有第二个面具了,但往回赶的一个时辰里,她却随手在路边折了几根或粗如手腕或细如柳条的树枝,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小刀削削刮刮,又将那些木条木片拼凑了一番,很快,一只与她原本那个面具极为相似的獠牙鬼面便显出了雏形。
她想了想,手上稍稍加了半分内力,将面具内侧粗糙的木刺抹平,这才反手拍了下晏棠的手臂:“醒一醒,到了。”
晏棠慢慢从她肩上抬起头,没说话,先偏过脸咳嗽了几声,这才接过面具,看也不看地扣到脸上:“多谢。”
明寒衣:“……”
她清楚地感觉到,在晏棠直起身之后,她的肩膀上原本被他额头抵住的地方立即泛起一阵湿冷,显然,他虽然看似若无其事,但不停流出的冷汗却表明了事实绝非如此。
但明寒衣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晏棠为什么要一直变着法地遮住脸也未曾询问,只是在两人下马时往他手里塞了两个指甲盖大小的蜡丸。
她拍了下马,等它跑远了,冷冷道:“万一计划不顺利,逃命的时候再用,这次可不是迷药了。”
晏棠沉默一瞬,似乎笑了下,居然难得地解释了一句:“我真的没事。”
明寒衣又想翻白眼了。
前方便是他们深夜藏身的那座山,但两人并未进山,而是运起轻功,直接绕着山脚到了河川边。
岑清商的船已经停在了那里。
见人回来,他亲自迎了上来,半是忧心半是期冀地问:“一路辛苦,事情进展如何?”
明寒衣:“人都送到了,剩下的……”
说到这,她莫名地顿了下,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像是错愕又像是疑惑。被岑清商不明所以地又催问了一句,才回过神来,懒洋洋地一摊手:“剩下的就只有等了呗,还非要我说明白吗?”
可接下来,她却没急着进船舱,而是不由分说地将晏棠拽到了船尾。再三确认过附近没有人偷听,她忽然抬头盯向晏棠脸上的面具,没头没尾地问:“是因为他?”
但凡换一个人来,绝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晏棠却明白了,不仅明白了,还反问道:“你看出来了?”
明寒衣冷笑:“我看出个鬼!”
她又左右瞄了几眼,与晏棠换了个位置,让他背对甲板,抬手掀开了他的面具。
他通身孤寒淡漠的气质实在太重,在很多时候甚至可以让人忽略他的五官究竟生得如何,可就在片刻之前,就在明寒衣再一次见到了岑清商的时候,或许是因为阳光照射的角度,又或者是因为略带疲倦的神态,让她突然发现,岑清商那张温文尔雅的清隽的脸居然与晏棠有着至少六七分的相似之处!
之前易容的原因虽不清楚,但至少此时,明寒衣几乎能够确定,晏棠特意向她要来面具,就是因为不愿让自己的真容暴露在岑清商面前。
她不由奇道:“你为什么不敢让他知道?”
晏棠原本一直站在原地毫不反抗地让她看,此时只听她问了一句,却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慢慢将面具戴回了脸上,淡淡道:“我说过,我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
明寒衣不死心,她刚刚还觉得不该去探究旁人的秘密,可这时一转眼就变了卦,忍不住道:“你若真不记得了,岂不是更该去问他吗?如果你们真是亲戚,那他肯定会知道你的过去,总比你现在这样傻乎乎的……”
晏棠霍然抬起了双眼。
面具上深陷的孔洞投下浓重的暗影,让他本就漆黑的眼眸幽深得几乎有些瘆人,眼底幽光浮动,宛如两团冰冷的鬼火。
明寒衣一惊,霎时闭了嘴,无意识地倒退了一步。虽然这些日子里她仿佛撞了邪似的,总是忍不住想要接近眼前的这个男人,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在肆无忌惮地胡说八道之余,她心底里却又始终对他抱有着一份根深蒂固的忌惮。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像个趴在万丈悬崖之上向下窥探的顽童,有多好奇,便有多恐惧。
但下一瞬,她所有的念头就全都中断了。
河心骤然一道急浪,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明寒衣本就已经退到了船尾边缘,被这一晃直接甩了下去!
她脚下踩空,心头也慌了下,连忙运起轻功。可还没提起气来,便觉腰间一紧,被稳稳带回了甲板上。
晏棠收回手,淡淡道:“风浪大,回舱吧。”
出人意料,他的声音中并没有丝毫生气的迹象。明寒衣迟疑了一瞬,就听他慢慢地低声说道:“我不记得我是谁,所以,无论他说我是他家族中最出色的俊才,还是说我是令父母蒙羞的败类,我都只能相信。我不喜欢这样,也不愿意将自己这一生的是非好恶全都交给别人定义。”
明寒衣愕然。
晏棠的语气并不激烈,仍旧是他一贯的风格,平静而淡漠,像个不知人间喜悲的假人,但这短短的一段话却让明寒衣心底猛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酸涩之感。
河上的强风吹过面庞,明寒衣像是为了避风一般偏了下头,借机让眼中突然涌上的湿意散去,小声说:“是我爹娘逼我做贼的。”
晏棠本已准备往回走了,闻言脚步一顿:“什么?”
明寒衣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渐渐收起了笑容,轻声道:“抱歉,我刚才不该问你那些话。”
晏棠:“无妨,我不在意。”
可明寒衣却并未因此放松下来,她如画的眉眼之间像是蒙上了一层晦暗的纱,神色中浮起浓重的厌倦和茫然,再次重复了一遍:“抱歉……”
她这样子明显地不大对劲,晏棠想起她刚才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来的那句话:“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
明寒衣摇摇头,心头堵得厉害,却又觉得晏棠鸡同鸭讲的回答有些好笑,忍不住又扯了扯嘴角:“不是的。我是说,我明白你的想法。从我五岁起,我爹娘就打我,骂我,甚至给我下药,来逼着我做贼,我不喜欢这样,可又没有办法,如果能自己选择的话,其实我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好人,不需要什么江湖名声,只要能光明正大地活着就够了。”
此时说这些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她被晏棠一句话勾动多年来深埋心底的执念,竟久违地生出了一种不吐不快之感,三言两语把自己的来历透了底。
最后,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第三次说了一句“抱歉”,轻声道:“除了你,所有人在听说我想要做个好人的时候,都在嘲笑我,我真的非常讨厌他们自以为是的样子,但刚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竟然和他们没有什么分别……”
晏棠彻底转回身来,沉默地望着她,心情却远不如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
并不是如她所想的那般怀有芥蒂,反倒是一种与此截然相反的非常奇妙的感觉。
他从来都知道这万丈红尘之中必定也有人与他一样,被天意扔进了最暗无天日的泥淖之中,却从不甘心就此沉沦,心心念念所想的只是挣脱命运的摆布,但他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真的能够亲眼见到这样一个同类。
而如今再想起明寒衣时常笑嘻嘻挂在嘴边的那句“我要做个好人”,还有她咬牙冲进听月山庄大火中救人的坚定,昨夜义无反顾攻向心宿时的决然,他的心中便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感觉。
晏棠慢慢抬起手按住了胸口,从伤口渗出的血已被寒风吹冷,但在那之下,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脏的位置隐隐泛起一种温热之感,仿佛是一个在没有尽头的永夜中跋涉的旅人霍然在远方望见了另一盏灯火时的悸颤。
正在此时,船头处传来一声吆喝:“到了!”
轻舟终于穿越层层白浪,抵达了大河西岸,也是昨夜霹雳箭雨射出的地方。
晏棠忽然想要说些什么,但他从来不是个冲动的人,那些始终被深深隐藏着的秘密只在心中浮现一瞬就被他重新压了回去,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两个字:“走吧。”
明寒衣总算抬起了头,定定看着他,垮着脸瘪了瘪嘴,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在生气吗……我都真心诚意地道歉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适合岑清商这种功夫不行的三脚猫掺和,他将船泊在临水断崖之下,招呼了几个船工撤开,等到走远之后,回身拉弓射出三支连珠霹雳箭,木船顿时炸开,他却眼睛都不眨一下,吩咐手下:“行了,走!”
河心要沉未沉的大船与在此处靠岸受损的轻舟,无一不证明了,昨夜所有正道人士都是从西岸冒着箭雨强攻上的山。
也只有如此,他们才能碰巧避过东岸的杀手主力,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情况下仍然没有立即全军覆没,还有余力派人突围求救。
岑清商走在林间小路上,忍不住摇头微笑:“那位晏大侠,看着有些木讷的样子,谁能想到心思居然细致到了这个地步,真是人不可貌相。”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又疑惑道:“对了,他刚刚回来为什么戴了面具?还有那位轻功超绝,却似乎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的明姑娘,你们都记得去查一下。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们都是在水上讨生活的人,这句话可万万不能忘了。”
几个船工垂眉敛目,齐齐称是。
而另一边,岑清商正在谈论的人也刚刚与菁娘等人会合。
他们当然不在信使们宣称的山洞里,正相反,他们此时所在之处既没有顶也没有墙壁,反倒是个古木丛生的峰顶。
从这里望下去,能够清楚地看到信使们所说的任何一处山洞。
——没错,每一位“拼死突围报信”的年轻人不仅只求见了一人,而且给出的藏身地也全不相同。
唯有这样,在移星阁的杀手倾巢而出时,他们才能最轻易地判断出,究竟哪个养尊处优的正道高人才是真正的内鬼。
明寒衣盘膝坐在树梢上,随着风摇摇晃晃,像是只晒太阳的鸟儿,手中却一刻不停,一个个龙眼大小的蜡丸被她拆开,处置之后安装在箭矢之上。等到都做完了,她从树梢跳下来,没话找话地问菁娘:“喂,要不要打个赌?就赌究竟谁是内鬼。”
菁娘受伤不轻,正在调息,闻言眼皮都不抬:“不是早就知道,至少七成把握是鹿苍。”
明寒衣有些讪讪,飞快地瞥了一眼离她不远处树下闭目养神的人:“那不是还有另外三成嘛,万一还有可能他们好几个人勾结……”
树下终于传来了淡淡一声反驳:“不会。”
明寒衣松了口气,立刻问:“你怎么知道?”
晏棠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别别扭扭求和好的心态,语气微微透出一丝无奈:“一山不容二虎,一场英雄会而已,移星阁绝无必要让两个高层同时出面,否则不仅令出多门,而且万一暴露,更是得不偿失。”
也正如他所说的一样,并没有出现两个内鬼碰头过后揭穿圈套的戏码,众人仅仅等了半个时辰左右,二十来个临时召集的杀手便在他们眼皮底下潜入了一处山洞外围。
这大概就是连番失利之后内鬼能在短时间内召集起来的所有人手了。
晏棠不知何时已从树下站了起来,他脸上的面具狰狞,却比不过他眼中目光森然。望见那些杀手鱼贯进入了山洞之中,只留下寥寥几人在外望风,他从旁捡起一把强弓,接过明寒衣手中的特制箭矢,纵身跃上树梢,张弓搭箭,内力灌注其中。
下一刻,破空之声骤然打碎寂静,箭矢如下坠的火流星,疾射向山洞边看似平平无奇的枯藤!
轰然巨响之中,盘踞的枯藤与其下埋藏的霹雳弹尽数引爆,无数木屑凌空狂舞,巨大的岩石如决堤般泻落,顷刻间就将整个洞穴彻底掩埋,就连守在洞口的人也没能幸免!
晏棠脚下一点,轻飘飘落回地面,有血顺着他的衣角往下低落,似乎是伤口再度崩开,但他只漠不关心地瞥了一眼,便淡淡道:“该下山了,其他人还在等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