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神庙占地不小,跨过高高的门槛,迎头便是比真人还高大的皋陶泥像,一张青面上满是威严之色,背靠着雕刻了无数狰狞又瑰丽纹饰的石墙,低首垂眸冷睨着进入者,而两旁墙壁上则绘着十八层地狱之中的血腥残酷景象,鬼面与惨嚎挣扎的人脸在窗外透入的稀薄光线中若隐若现,令人脊背发凉。
狱神像下摆着一条长案,上面摆着几样寻常贡物,底下的蒲团却异常陈旧,不知已有多少犯人在入狱又或临刑前曾在此惶惶然跪拜过。
明寒衣忍不住一哂。
谁能想到这功高德厚的狱神皋陶居然成了鹿苍那种丧心病狂之人的门神呢!
她低声道了句“小心”,便从案上捡起几只碟子,挥手掷向皋陶神像的脑袋。“啪”的一声脆响过后,本该脆弱无比的泥塑皋陶像居然毫发无损,只在头冠处多了一道极难察觉的淡色细痕,而下一刻,塑像居然整个向旁偏转过来,身后赫然露出了一截木头轮盘似的东西。
她身形一闪,飘絮似的落到了神像边,抬手扣住了那截机关,猛地拉动。
——毫无动静。
晏棠虽然脸上戴着面具,但从身形上看,仍能觉出他好似僵硬了一下,显然很是错愕。
明寒衣却毫不意外,手腕转动,两只剩下的碟子被她内力震碎,所有锋锐碎片同时脱手,疾射向狱神庙两侧的壁画,口中低低道:“这机关叫做青木五行阵,不过是些障眼法,拿来给三岁小孩子玩的罢了!”
她话音未落,像是又瞧见了什么,脚尖又接连挑起第一只碟子破碎时溅落到案上的两块碎瓷片,双手抄住,看也不看地再次射出。
这一回,终于有异响传来。
那声音竟是来自于头上的。
头顶椽檩梁木交叠出的层层叠叠的阴影之中好似突然空出了一块,明寒衣在香案上一点,身形扶摇而上,眨眼就没入了那片黑暗。
晏棠左右扫了一眼。他的眼力远超常人,能清晰看出那些瓷片嵌入处分别是十八层地狱图中刀山血海又或是火坑石磨等暗与五行相合的地方,而每一处又都有一抹好似无意留下的青木之色,正与皋陶狱神像的面色相同。
说穿了,这机关确实没有什么精妙之处,更像是考验人的眼力的小把戏。
他想起刚才明寒衣的评价,正在若有所思,就听头上传来一声:“你到底来不来!”只好收了思绪,也提气跃上了房梁。
在椽梁与屋瓦之间用泥灰隔出了一条狭窄而隐蔽的夹层,只容一人勉强匍匐而过,连转身都困难。几步之后,夹层直转向下,明寒衣猫似的扭了两下,调整了个姿势,回头瞅了瞅比她高得多的晏棠:“你行不行啊?”
晏棠:“……”
幸而他身形清瘦,很快便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与“不行”二字毫无关系,紧随着明寒衣从竖直的夹道跳了下去:“这里是主柱?”
明寒衣面露讥诮:“可不是。”
正如晏棠所猜测的一样,这确实是与皋陶像背后石墙相连的柱子内部。若没有找到夹道的话,就算明知通路在此处里也没有办法,毕竟这狱神庙的结构被动过许多手脚,要是直接击断支撑房屋的这根柱子与墙壁,只怕还没等人进入,房子就会彻底坍塌下来,将入口再次堵住。
再次脚踏实地之后,前方是一条狭长的过道,最初的一段路过后,两旁墙壁上开始有灯火点亮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地面有血迹。
鹿苍一直没有受伤,自然不会刚到自己预备好的老巢就突然伤重吐血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念头——菁娘恐怕危险了!
过道刚走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声响。
熟悉的声音在狭窄空荡的甬道里激发出嗡嗡回响:“哪个龟儿子搞出的玩意,可憋死老子了!”
萧复尘与唐朝青走的是西路,恰好也搜索到了这里,见到密室入口机关已经被破解,毫不犹豫便也摸了进来。
两人一路上不知经历了什么,此时都是一副狼狈模样,不仅萧复尘白衣上黑一道灰一道,早没了平日里剑仙似的高洁之态,唐朝青这老头子看起来更是仿佛临时加入了丐帮。
折过一个弯,灯火大亮,两人便瞧见了前方不远处的明寒衣和晏棠。唐朝青捻须的动作一顿,随即笑道:“我就知道那机关是你解的,说起来,你这手艺到底是跟谁学的?”
明寒衣依旧没接话。
唐朝青气哼哼地跺了跺木腿:“小姑娘你不老实,昨天明明说好了把你的手艺来历原原本本告诉我的!”
明寒衣叹了口气,想起好像确有这么一回事:“我的暗器机关手艺是我爹娘教的,你口中那个天工谷,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如果它不在归义国的深山里,没有个叫做双水寨的别名,那我多半也没有无知无觉地在那里住过。现在你满意了?”
唐朝青一愣:“当真?”
明寒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慢慢地沿着甬道往里走,口中敷衍:“怎么不当真。我们寨子里都是前些年南疆战乱时逃难过去的人,会功夫的没多少,木匠更是只有我家一家,实在和‘天工’什么的门派挂不上边,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听到这话,晏棠极快地瞥过来一眼,没想到这人还真是个“小木匠”。
而就在这个时候,明寒衣脚下突然停住,伸手拦住其他人:“别动!”
灯火通明的甬路刚走到一半,前方看起来并无异状,仍是石头地面石头墙壁外加石头顶,光秃秃的也不似藏有机关的模样,可明寒衣却不知为何露出了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
唐朝青站定后仔细观察了好一会,蓦地“咦”了声。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就又来了个人。
这回是姜东离,他走的是最远的东路,此时自然也是到的最晚的,臂上原本就深可见骨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想来这一路也不轻松。
见到众人,他先沉声道:“我的人发现了左无双,他说菁娘把他藏在了小厨房的灶膛里,然后自己往反方向去引开鹿苍了!”说完才意识到众人诡异地停在了路中间,不由皱眉:“这条路有古怪?”
唐朝青用手杖指了指前方三尺处:“姜捕头看那处地面。”
甬道中的地面都是大块的石板拼接而成的,中间接缝处用灰泥涂抹,十分牢固,但若仔细看,却会发现三尺外的那条灰泥缝隙似乎有些异样。
姜东离讶然:“后面的石砖好似低了三分?”
虽然灰泥的涂抹方式和甬道两侧的灯光都做了手脚,让那一点细微的高低差变得很不明显,但若仔细观察还是能够轻易看出的。
而好端端的一条密道,中途地面突然低下去了将近半寸,怎么想也不会只是为了让来人闪一下腰。
姜东离望向明寒衣:“这是怎么回事?”
明寒衣正在犹豫,闻言冷着脸翻了个白眼:“有本事你自己去试试啊。”
其实她也不是十分确定这个机关的究竟。在她模模糊糊的印象里,这东西她确实知道,可就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知道,反而让她愈发觉得怪异,一时拿不定主意。
而偏偏此时绝不是个慢悠悠消磨时间的好时机,他们每多耽搁一会,鹿苍逃掉的可能性便更高一分,菁娘的处境也会更加危险。姜东离见她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即深吸一口气,一闪身掠向了那段古怪的道路。
明寒衣:“……喂!”
姜东离倒也不是真的莽撞,他们一行人要么武功差劲要么轻功平平,再除去晏棠这个受了重伤的,就剩下了他一个,若前方的机关需要有人去试探,那么他自然是最佳人选。
可他自以为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仍然低估了这机关的阴损。他一口气掠过近半距离,提起的真气将竭,必得找个地方借力,他左右一扫,谨慎地没有落地,而是抬手拍向一旁墙壁上插着火把的铁箍,可谁知就是这一拍一按,转瞬即逝的工夫,原本寻常而稳固的铁箍之上突然射出一蓬牛毛细针!
姜东离愕然收手。
这短暂的变故中,他一口真气到了尽头,只能奋力拧身,在墙上一踢,借力稳住身形,然而一踢之下,墙壁上的石板竟也碎裂开来,流沙似的将他的力道彻底吸了进去!他不得不落了地,脚尖刚一点地,只见整块石板微微下陷,原本像是与灰泥紧密相接的缝隙处“轰”地散出来一窝密密麻麻如针尖大小的飞虫!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若是眼力稍差一点的人看来,三道机关几乎就像是同时发动的一般!
明寒衣脸色骤然僵冷无比。
但她动作却比行云流水更为流畅,猛地抬手射出一道银芒,喝道:“抓住!”
姜东离想也不想地抓住那抹银光,握在手中时才发现那是明寒衣作为兵器的古怪长刺,只不过此时只有半截,另外一半仍在明寒衣手里,两边仅有一条精钢细丝相连。
明寒衣将他拉回安全处,没来得及问他手上中的毒针,先收回兵器,手中轻轻一捻,那变化多端的长刺陡然散成一把钢扇。她内力注入其中,向前扇去,将尾随而来的毒虫吹飞大半,而剩下的虫子也被其他人以内劲隔空震死,纷纷落地,她这才忽然叫道:“等等,留个活口!”
众人:“……”
什么玩意?
随即,其他人就见她戴上一副银丝手套,一抄手逮住了最后一只虫子,捏着翅膀转身:“你们谁吐它一口口水试试?”
众人继续莫名其妙,怀疑她多半有病。
明寒衣撇了下嘴,正好一抬头瞧见姜东离半只手上颜色乌青,额头冷汗滴落,不由眼睛一亮,捏着那毒虫凑近过去。
姜东离差点炸了。
可就在虫子快要贴近他的脸时,不知为何,那虫子却突然疯狂地挣扎起来,几条细腿几乎挥动出了残影,似乎非常恐惧会触碰到那滴汗水。
明寒衣内力注入指尖,利落地结果了倒霉虫子的性命,拍了拍手:“果然,这种毒虫怕水。”
唐朝青又开始摸胡子了,眼神奇特地瞅了明寒衣一眼,随后目光落到地上:“所以前方凹陷之处是为了存水,之前鹿苍能顺利进入也是利用了这一点。”
此时姜东离也总算将手中的毒素逼出来了大半,虽然手上依旧肿胀吓人,但好歹肤色已恢复正常,不必再挖下一块肉去了,他冷冷道:“我刚刚到前面时看到甬道尽头似乎有一个水箱,不过现在已经破损,里面也已没有存水了。”
这是自然的,料想鹿苍也不会好心地把水箱留给追兵再用一次。
明寒衣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却不见有多失望,而是转身在墙壁上摸索起来,片刻之后,忽然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道:“如果我没猜错,这边应该还有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