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寒衣口中的另一条路在头顶。
姜东离和萧复尘一起运足内力,全力击碎了上方的石板,破损处立刻露出一条极为狭窄逼仄的通路。通路里拉着长长一道钢索,还微泛着潮气,不似给人走的,倒像是运送破解机关所需的水箱的。
只可惜,这条路只到一半就已断掉,被遍布毒刺的厚重钢板从中间隔开,显然鹿苍已料到了一切可能,下定决心要断掉追兵的路。
唐朝青本想说什么,但一转头瞧见明寒衣面上既无颓丧也无恼怒,而只是异乎寻常的专注,便又默默闭了嘴,似有深意地旁观着她的举动。
只见明寒衣走到毒钉板前,戴着银丝手套将钢板上下左右细细摸了一边,须臾之后,指着一侧道:“晏公子,借你重剑一用。”
晏棠始终落在最后,像是为了节省力气一般每一步都走得很轻很慢,也几乎不说话,简直要让人忘记了身后还有一个人,直到此时才静静走上前来,也不问缘由,抬眼看向明寒衣所指的位置,玄铁重剑插入钢板与墙壁之间极窄的一线空隙之中,随即猛然发力,撬动机关。
一阵机括运转的微妙声音过后,那道空隙扩大,显出了一条近乎笔直向下的通路。
这一条通路中湿气更重,仿佛直通向地下水路一般。
众人先是微微一喜,以为取水破解毒虫机关有望,但紧接着就又意识到他们并没有足以一次性盛装大量清水的容器,正在思考之际,便见火光一闪,明寒衣抓着火折子率先从那条最新出现的通路跳了下去。
剩下几人连忙收住思绪,紧随其后。
这条通路曲折盘旋,短短一段距离之内绕了好几道弯,令人不辨方向,而落到底之后,打碎一片薄薄的石板,才发现下方竟与水半点关系也没有,又是一条与刚才毒虫机关处几乎一模一样的石砌通道。
唐朝青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他娘的是鬼打墙吗!”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在这条道路里面,地面始终平直均匀,绝非刚才的那一条。
明寒衣忽然问道:“我听说唐门擅长机关暗器,难道不是这种机关么?”
唐朝青脸色黑如锅底:“我们唐家搞的是拿在手里杀人的机关,和这些一圈一圈的王八壳子有什么关系!”说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心虚地干咳一声:“我也不是说所有搞这个的都是造王八壳子,天工谷那帮人就厉害得很……”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提起天工谷了,明寒衣也不由对那个前所未闻的门派生出了一丝兴趣,见唐朝青一副不肯多说的样子,想了想,问姜东离:“那是什么地方,你在六扇门听说过没有?”
姜东离摇头。
明寒衣便又头也不回地问:“晏公子你呢?”
这一次,对各种江湖秘辛如数家珍的晏棠也没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只在沉默一会之后淡淡道:“听闻几十年前曾有过一些以机关术闻名的门派曾昙花一现。”
明寒衣“哦”了声,还想说什么,却蓦地收住话头:“到了。”
这个“到了”指的不是找到了鹿苍,而是他们终于通过了长到令人烦躁的逼仄走廊,来到了末端连接的房间。
站在门口,借着通道中的些微灯火光能看到这是个巨大的屋子,里面如同普通人家一样摆设着各种桌椅床榻,里间睡觉,外间闲坐,而离入口最近的桌上甚至还放着一本翻开的书。
然而,若看到这一幕就觉得此地安全无害的话,那便大错特错了。
——与一路上的洁净相比,那本明显在诱使人去看的书上灰尘像是至少积累了好几年,若非主人家极其厌恶读书,那就是此处绝不是个有人愿意随便进来的地方。
唐朝青又发出了一声惊讶的喟叹。
“那书上有毒,”他语气里尽是疑惑,“而且是唐门的毒,叫做‘挫骨扬灰’,看起来与普通的灰尘没有什么区别,可一旦碰到人体,便会在霎那间侵入骨髓,令人剧痛欲死!”
虽然中间隔着一丈多远,但他是唐门的长老,对于自家秘制的毒药总不会认错,只不过仍觉百思不得其解:“这毒极少外传,怎么会到了这里?”
他说着,便要上前去查看。
明寒衣看着他,目光轻闪,但没说话。
唐朝青谨慎地靠近了那张桌子:“确实是这种毒没错!”但刚刚垫着帕子拿起那本书,尚未抬起半寸,手下就是一顿,愕然道:“还有陷阱?!”
话音出口的同时,他飞身后退。
书脊下,一根极细的丝线与桌面相连,向下顺入地面,书本刚刚抬起一点,机关顿时被触发,前后两侧都传来轰隆巨响,房间入口和远端出口处的精钢大门陡然自上而下砸落!
唐朝青在几人之中轻功最差,但即便如此,不足两丈的距离对他而言也不过提气一跃而已。
谁知眼看着他就要闪身冲出大门,明寒衣却突然往旁边一错步,正好挡在了他面前,他身形仓促刹住,只觉一道力量从手臂上传来,明寒衣竟不退反进,抓着他一起进了屋子!
“你——”
唐朝青大惊。
眨眼间,大门已经下落了大半。
而就在此时,忽然一道钢铁相击的嗡鸣响起,大门落下之势猝然迟滞一瞬,就在这转瞬即逝的一刹那,一个人影屈身从门下仅存的不足一尺的缝隙滑了进来。
明寒衣怔住。
借着大门彻底落下之前最后的一点光亮,她看清了来人,不禁失声道:“你进来做什么?!你的伤……”
晏棠单手按着地面,略缓了缓,才站起身,淡淡道:“好奇而已。”
明寒衣:“……”
好奇个鬼!
多年来,从来只有她气别人的份儿,可如今她却频频被晏棠气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好一会,才丧气道:“算了。”她摸着黑,靠呼吸声寻到另两人位置,一手一个拉住他们:“别点火,也别随便往前走动。”
唐朝青忍不住冷哼:“不能点火也不能动,那咱们进来干什么?找个乌漆嘛黑的地方睡个好觉吗?!”
他仍对被人拽进来的事情耿耿于怀,虽然猜到明寒衣多半是有其他打算,但还是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反倒是晏棠永远都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闻言回忆了一下:“刚刚我看到内间地面石板上灰尘薄厚不一,是有机关?”
明寒衣:“对。如果你再看得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四面墙壁和头顶上都有细密小孔,地上也是一样,石门落下后,一旦有人点火,被照亮的孔中就会触发机关,射出能把人变成豪猪的箭矢,而你的脚下若是不小心踩错一步,也会立刻被弹出的毒刺扎穿腿脚,钉死在地面上。”
唐朝青又想骂人了。
但有了前车之鉴,他这回并没有问为什么明寒衣一眼看过去就能把如此复杂的机关运作方式描述得清清楚楚,仿佛她原本就知道这间屋子是怎么设计的一样。
而另一边,晏棠的声音更是清寒淡漠如初:“果然有趣。”
唐朝青刚勉强调整好心情,听到这话,忍不住腹诽这俩人果真是如出一辙的有病,万分后悔当初被明寒衣那张脸迷惑,还曾想过让她给自己当孙媳妇。他一连顺了两口气,才郁闷问道:“女娃娃,那你说到底要怎么做?”
明寒衣笑了笑,满嘴跑马:“我也不知道啊,我拽你进来,是因为你安着一条木头腿不怕地刺,没准能单腿蹦到对面开门呢,不过——”
听到前半句时,唐朝青差点就抡起拐杖打人,幸好还有最后两个字,他没好气道:“不过什么?”
明寒衣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声音里的戏谑之意已消失了:“我听说唐门有一种与雷火弹相似的东西,能放出强光,一发就能在顷刻之间将黑夜照彻如白昼?”
唐朝青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也敛去了半真半假的抱怨之色,连带着浓重的口音也一起消失了:“没错,此物名为‘惊鸿’,惊鸿一现,令人过目难忘。”
他略一停顿,冷冷道:“小姑娘,你该知道,此物一出,整个屋子会亮得连半道影子都藏不住,到时候只怕会万箭齐发!”
明寒衣在黑暗中点了点头,也不管别人看不看得见:“我自然知道。”
唐朝青道:“那你是打算让我相信你有办法在那一瞬间破解掉机关?”
明寒衣理所当然道:“不然呢,你若不相信我也行,就消消停停地困死在这里呗。”
唐朝青:“……”
娘的,这到底是个什么孽障?
明寒衣气完了人,又拉了下专门气她的人的手:“晏公子,你的伤势到底怎么样了?”
晏棠手指冰冷透骨,如同死人,但口中回给她的仍是平平淡淡的两个字:“无碍。”
明寒衣一噎:“行吧。”
她叹了口气,自进门之后头一次认真地讲解道:“想要从箭孔中发射出箭矢,必定要有一个机关进行驱动,对其施加力道,同一时间一起发射的箭矢越多,所需要的力道便越大,我猜这屋子的设计之人并没有想过所有机括在同时被触发的情形,而给它们施力驱动的机关自然也就无法同时供给这么大的力量,所以当‘惊鸿’亮起之时,有很大的可能所有的箭矢机关都会卡住一瞬,这一瞬间就是咱们的生机所在。”
唐朝青眉头一皱,忽然意识到明寒衣拽他进来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木头腿,而是早就盯上了她怀里那颗“惊鸿”。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往怀里摸了下,讶然发现那东西似乎换了个地方——这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怕不是个女贼,而且早在进门之前已经确认过他携带的物件了!
而晏棠却只是淡定地问:“要我做什么?”
明寒衣道:“屋子两侧靠近中间的位置各有一处机关阵眼,我本来打算趁箭矢卡死的瞬间自己同时触发两侧阵眼的,只是实在没有把握,所以才没有叫所有人一起进来。但既然你主动进来找死,那就劳你与我一人一边了,待会‘惊鸿’亮起,你看我打哪里,你便去全力击打屋子另一边对应的箭孔,务必要将那一处机关彻底毁掉,否则就等着咱们一起变成刺猬吧!”
晏棠:“好。”
说话间,三人心照不宣地换了个位置,变成了唐朝青在中间,剩下两人在他左右一字排开的阵势,动作都极为小心,丝毫不曾踏足前面地刺机关的区域。八壹中文網
唐朝青既然已经上了贼船,也没有中途跳水逃命的办法,只好死了心不再啰嗦,将“惊鸿”抄在手中,沉声道:“等我数到一便开始!三!二!一!起!”
数到“三”时,明寒衣和晏棠已将手搭在了唐朝青肩上,数到“二”,两人则闭上了眼,而“起”字出口的一瞬间,左右两人同时在他肩膀按了一下,借着上冲的力道朝着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腾身而起!
而唐朝青肩上刚刚一松,便猛然扬手,凭借记忆将“惊鸿”高高打向屋子中间。
霎时间白光大盛!
唐朝青眯起眼,心脏随之高高提了起来——另两人已跃到最高处,四下无处借力,正是一口真气盛极转衰之时,而周围无数机括却同一时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格格声,像是突然生了锈,但更像是箭在弦上准备发射!
明寒衣却无暇感到惊恐,强光亮起的瞬间便透过眼皮,泛起明亮的红色,却也因为这一层阻隔被略微缓和,而不至于让人目眩如盲,她强忍刺痛睁开眼,毫不迟疑地甩出手中霹雳弹,打向房间侧壁中央的一处箭孔!弹丸精准落入当中,轰然炸开,碗口大小的一块石壁以箭孔为中心生出道道龟裂,“啪啪”几声过后,碎石落到地面,露出墙壁内侧已经彻底炸碎的机弩部件!
她没有分出半分精力关注破损的机关,在爆炸声响起的一瞬间早已回过头,望向身后的晏棠。
而晏棠也一直在关注着这一边,两人的视线在刹那间交汇,又立刻分开,他手中重剑猛然斩下,如有实质的剑气令周遭景物都仿佛产生了一瞬间的扭曲,墙壁上大幅石板破碎,四散飞溅,其中夹杂着不知多少碎落的机关!
至此,两人一口真气终于耗尽,双双落回地面。
落地时分,四周让人牙酸的机括摩擦声愈发清晰,脚下也蓦地响起一连串“喀拉喀拉”的古怪声响,仿佛有什么坚硬的球体从地面之下飞快地滚了过去。
晏棠动作忽然一僵,不知为何,一直紧握的重剑陡然脱手,重重砸上了地面,整个人也险些跟着栽倒。
唐朝青吓了一跳,一直吊在喉咙口那半口气差点直接呛回去。
幸好,下一瞬所有的古怪声响就都迅速远去了,没有箭矢射出,也并没有什么凶险的地刺突然冒出来,把屋子当中的两人从头到脚地穿成串。
唐朝青连忙“笃笃笃”地踩着木腿奔上前来,一把扯住似乎有些站立不稳的晏棠:“小子,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