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棠的模样不像有事,但也更不像没事。
他弯腰握住剑柄,将重剑重新背回了身后,然后轻轻挡开了唐朝青扶着他的手,所有动作都很稳定,好似刚才不过是凑巧手抽了筋才把剑扔了一般。
唐朝青却深深地叹了口气,在他身后慢慢张开了手掌,掌心里全是鲜血。
“小子,”唐朝青冷声道,“你再这么逞强,用不上多久,只怕全身的血都要流干啦!”
按照常理来说,流了这么多血之后,一般人都会头晕目眩思维混沌,可晏棠却与没事人看不出什么区别,闻言点了点头,抛出的仍是那两个万能似的字:“无碍。”
唐朝青气结,转而招呼明寒衣:“小姑娘,你倒是也说句话啊!”
明寒衣却早已点起火折子跑到了屋子对面,甚至没有听他们在说什么,此时已开始全神贯注地捣鼓出口处的那扇厚重精钢大门了。
片刻之后,她退后一步,双手按住大门上的凹槽处,似乎在努力向上抬,奈何力有不逮,只得叫道:“唐前辈,来帮忙!”
晏棠离她更近一些,正要上前,就被她一记眼刀钉了回去:“你姓唐吗?”
唐朝青也赶了过来,闻言瞅了瞅两人,不禁露出了个微妙的表情。
明寒衣道:“门中机关已经解开,但因为总机括已经破坏,所以还需要人力把门抬起来!”
唐朝青应了声,也不废话,当即运力于掌,双手贴向大门,沉喝一声,骤然发力。
大门好似比看上去更沉重,但仍敌不过唐朝青苦练一甲子的内力,终究还是在他掌下缓缓升起,而与此同时,屋子另一边入口处同样的大门竟也一寸寸离开了地面。廊道中的火光立即微弱地透了进来,一起传入的还有姜东离和萧复尘的声音。
明寒衣连忙叫道:“别愣着啦!帮忙啊!”
三人齐心协力之下,不过须臾,两扇精钢大门便全升了起来,一行人迅速穿过房间,从出口鱼贯而出。
出去后,眼前又是一段曲折密道,忽上忽下忽而又折返几步,中间转了不知多少弯,让人怀疑修建者是条喝多了假酒的蚯蚓。
边走边破解路上的机关,好容易才走到了尽头,谁知打碎前方石板往下一看,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狭窄的出口下方,赫然就是最初那条高低不平的甬道!
唐朝青气得花白胡子都竖了起来。
其他人虽然没有出声,但一怔过后,也同样现出浓浓的失望之色。
算起来,鹿苍只怕已经逃进去了两刻有余,在他们原地打转、与铜铁机关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说不定他早已从别的路线脱身了。
还有,若菁娘真的落入了他的手中,这么长时间过去,她还活着吗?
无形却异常沉重的阴霾压在众人心头,气氛压抑得可怕。
但就在这时候,明寒衣却蓦地一笑,抬手指了指前方五步处侧壁距顶极近的位置:“谁力气大,把那里打碎了!”
她话一出口,唐朝青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满眼狐疑,总觉得她又要出幺蛾子。
明寒衣颇觉无趣似的啧了声,见姜东离也按着连番受伤快要废掉的左臂冷冷看着她,便去恳求萧复尘:“萧长老,就麻烦你啦。”
一群人里唯独萧复尘生性最为刚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虽然刚在密室前被她吓了够呛,但既然结果皆大欢喜,此时便仍旧没有多想,闻言立即一颔首,飞身而起的同时长剑已然出鞘,剑光瞬间化作无数光点,齐齐刺向坚硬的石壁。
铁石相击,铮鸣响彻密道。
石壁应声碎裂,里面微光一闪,竟是一段比人的大腿还粗的黄铜管道。
明寒衣叫道:“砍断它!”
萧复尘一招本已经用老,听到这话却不退反进,看似气势已竭的一剑竟骤然向前继续刺去,剑芒吞吐不定,在触碰到铜管时陡然大盛!
长剑削金断玉,铜管中间霎时现出一道极细微的痕迹,下一瞬,一股寒意森然的水流从破裂处喷涌而出!
萧复尘闪身疾退,落回众人身旁,愕然看向明寒衣:“这是?”
唐朝青更是气得脸都绿了:“女娃娃你耍我们?明知道这管子里有水,刚才还骗老子去玩命?!”
一两句话的工夫,喷射而出的水流已经在地上积起了水泊,明寒衣不及回答他们,快速道:“走!趁着水还没干!”
铜管中的水确实不够漫过整段甬道,前面的水刚刚流淌到距离终点六七丈处,后面的喷涌便已停止,而起点处的水泊已经开始缓缓消退,青石地面飞快地再次裸露了出来。
姜东离当机立断地抓住唐朝青的手杖,纵身而起,带他一起飞掠过最后一段距离,长刀楔入门旁石壁缝隙,两人同时挂在了墙壁上。
他回头冲剩下几人喝道:“快!”
明寒衣不自觉地握住晏棠手腕,却被他使了个巧劲挣开,她不禁一怔,却来不及多想,身形已飘向门边。
她单手扣紧门上凸出花纹,壁虎似的贴在上面,目光在门上逡巡片刻,另一只手轻轻一抖,指间现出一根细细的钢丝,迅速插入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处石纹底部,在那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中连续转、刺、挑、捻,动作快得留下一道道残影。
门边挂了三个人,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空间,而地上的水还在不停消退,令人屏息的寂静之中,仿佛能听到薄薄一层清水下面毒虫振翅待飞的嗡嗡声响。
萧复尘看了一眼门边忙碌的明寒衣,他脚下的水已越来越薄,可他却硬是没有动一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只在最后沉声道:“晏大侠,待会毒虫飞出,我能稍微抵挡片刻,到时你——”
晏棠偏过头,他的脸仍旧隐藏在鬼面獠牙的面具之下,密道扑朔的火光照不透面具深陷的眼窝,愈发显得在那之下的目光幽深而沉静得异常。他没有说话,只是拔出了剑,垂眸凝视着地面飞速消退的水迹,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打算做什么。
终于,脚下的水全部从石板上的细小孔洞渗了下去,四边的缝隙里嗡嗡声陡然清晰了起来。
晏棠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但就在这个时候,明寒衣突然大喊:“过来!”
伴着她的喊声,门内机括发出“咔咔”的响动,姜东离单手握刀稳住身形,猛地扭转身体,飞起一脚踢向大门,少了机括支撑的门板霎时四分五裂,倒飞入室内!
下一瞬间,萧复尘和晏棠已经掠到了门口,直接冲了进去。
一蓬扬沙似的细小毒虫紧随其后。
两人刚一落地便强行回身,剑气激荡之下,飞虫未及靠近便坠落大半,而与此同时,另一片细碎光幕骤然亮起!
那是唐朝青射出的独门暗器“天街小雨”,正如诗句一般,轻柔绵密,细腻得仿佛沾衣不湿,却偏偏异常致命,不过半寸长的小针比鹂鸟初生的绒羽更细,每一根都钉住了一只毒虫,带着那些虫子在“雨幕”中纷纷落下。
最后一只虫子落地时,唐朝青也“笃”地跳进了屋子里,痛心疾首:“造孽啊!老子最贵的两样暗器都在今天浪费掉了!”
明寒衣本在心有余悸,突然听见这么一句,当即一呆,不禁怀疑这位唐门长老八成与晏棠这穷鬼有些亲戚关系。
这屋子已到了密宫中心的藏身区域,其中并无什么致命机关,明寒衣便忍不住悄悄凑到晏棠旁边拽了拽他的袖子:“你说你不记得过去了?”
晏棠顿了一步,同她落到众人后方:“嗯。”
但不等明寒衣再开口,他便淡淡道:“我不姓唐。”
明寒衣:“……”
她一时分不清这算是在一本正经地解释还是在开玩笑,尤其想起不久前她硬梆梆怼他的那句“你姓唐吗”,便更觉得古怪极了。
见她无话可说,晏棠却忽然轻声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明寒衣:“啊?”
晏棠道:“连弩密室里,我的剑突然脱手。”
明寒衣:“……啊。”
可惜晏棠从不吃她装傻那一套,仍旧用平静却又笃定的目光紧紧盯着她,仿佛早就知道她必定能给出一个答案。
明寒衣被盯了好一会,终于扛不住了,叹了口气:“若我所料不错,密宫中应该有个总阀,能通过注满水的管道传导力量,控制各处看似独立的机关,而想要这么做,最关键的就是在管道中运行不休的几枚磁石。”
晏棠:“哦。”
明寒衣一噎,再看见他这副说不出是木然还是淡定的模样,莫名地生出一股邪火,冷笑道:“哦个鬼!若不是你让人捅成了个筛子,就算再来几块磁石,你难道就会把剑扔了?我看你再逞强下去,等会干脆也不用出去了,这地方正好在地下,给你随便找口箱子就能当棺材,连挖坟的力气都省了!”
晏棠沉默下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明寒衣觉得他好似笑了一下。她正怀疑自己八成是肝火太盛,需要吃点清肝明目的东西了,便听晏棠语声中竟然真的带上了一丝模糊的笑意,轻声道:“我状况虽然不比全盛时,但揍你一顿还是没有问题的。”
明寒衣:“……”
她一怔之后飞快跳开:“……你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晏棠似乎又笑了一声,声音很低,听得人耳朵发麻,但笑声落下,他下一句话便恢复了平时的淡漠,甚至更加冷冽森然:“何况,我也不能不来,我还有话要问鹿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