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寒衣并不是瞎猜的。
在见多了移星阁的杀手之后,她便隐隐对当初出现在南平城客栈里的那个满身都是蛊虫的发疯蛊人的来历有了些猜测。过去因为缺乏证据,也因为身边没有可信之人,所以她无法向旁人提及,但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忽然不想再隐瞒了。
她身形一晃,直接飘上了房梁,将表情和动作全都隐藏在了一片昏暗之中,低声道:“大概十五年前我就已经中了蛊,那时的状况比现在糟糕得多,每天除了躺在床上哀嚎以外什么都做不了。也就是那个时候,我遇到了医元。他对我体内特殊的毒蛊很感兴趣,说有法子压制毒性,便教了我一套心法,让我随他练武,果然,在那之后我的身体就渐渐好了起来……”
她顿了顿,略过了中间看似师徒和乐融融的十年时光,丝毫不提在那段被父母逼迫虐待的童年中,那位如今已与她不死不休的师父曾是她唯一亲近信赖的人,只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淡淡说道:“后来我去一座将军府偷找关于早年间恩人的线索,偶然遇到了个灭族后被废去武功、强抢回来的苗女,她一眼便看出了我中了蛊,还告诉我,我练的功夫虽然看似在压制蛊虫,实际上却是让它在休眠中不停生长壮大,我内力越深厚,它便长得越快,总有一天它破茧而出,便会立刻啃空我的心脏。”
所以,在看到南平城那个几乎被蛊虫蛀空的人之后,她不必刻意做戏便会止不住地干呕。
那景象让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每一日都在逼近的末路。
晏棠抬起头,梁木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见明寒衣的样子,也听不出她的声音中有任何悲哀的情绪,只有细小的尘埃从半空中缓缓飘下,安静得令人胸口发闷。
仿佛永恒的寂静之中,他突然问:“他为什么现在来找你?”
梁上发出一点细微声响,明寒衣好似动了一下,又过了许久,她有些意外似的笑了笑:“晏公子,你还是一样不会说话,总能挑中别人最讨厌的问题。”但很快,声音中的笑意便尽数散去,淡淡道:“春种秋收,大概是到了收获的时节了吧。”
晏棠并不意外,像是已有预料,紧接着又问:“你说的那个苗女,她有法子么?”
这一次,明寒衣终于没忍住露了头,和他对视了一会,满脸无奈:“晏公子,正常人这时候应该先来安慰我一下,若是点头之交,便说些‘天无绝人之路’‘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场面话,若是知交好友,就大可以换成‘莫怕,我一定会找到法子救你’这种诚恳许诺。像你如今这样冷冰冰的,哪有人会领你的情呀?”
晏棠不理她的废话,只是将问题重复了一遍:“她有法子么?”
明寒衣:“……”
说来奇怪,明明是这么冷淡而毫无温情的话语,却让她跌落谷底的心情微妙地上扬了许多,她翻身跳了下来,耸耸肩:“不一定。”
她本还想卖个关子,但在晏棠专注的目光注视下,剩下的话不自觉就溜了出来:“我和她做了个交易,我帮她寻找她族中失落的‘圣书’,她学会上面的秘传蛊术,或许就知道该怎么取出我心脏里的蛊虫了。”
虽然也只是个希望微渺的“或许”……
说到这,她又笑了一下,轻轻按住自己的心口:“放心吧,花衔枝既指望我办事,便不会这么容易就让我死了的,医元只怕还得耐心等等呢!”
晏棠沉默地思索了片刻,平静道:“我与你一同去圣蝎门。”
明寒衣:“啊?”
他的思路跳跃得太快,让人有些跟不上,明寒衣怔了一怔,便听他说:“难道我猜错了,圣蝎门与你口中的苗女无关,你的药不是她们送来的,你接下来也不打算去找她们?”
明寒衣:“……”
她摇头晃脑地长长叹了口气:“我真傻,真的,当初我怎么会以为你是个呆子的……”
也难怪她感慨万分,晏棠此人虽然有时看起来不大通人情世故,甚至常常会给人一种游离于人世之外的疏离懵懂之感,但谁若是真被他那副模样骗了过去,才是实打实的大傻子。越是与他相交,便越会发现,在他心里,仿佛有着一整个别样的世界,其中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已被长长短短的丝线连接在了一起,共同结成了一张旁人难以看清细密又庞大的网,而他自己,则是那只静静游走在网上伺机捕猎的蜘蛛。
这一次他的料想也没有错,明寒衣确实打算去一趟圣蝎门。
之前为了给武林正道众人解蛊,她的药已经所剩不多,而且,她也答应过,要亲自送王籍父子去周灿未能寻到的圣蝎门,解除他们体内埋藏的蛊毒。
但在这一刻,明寒衣并未想到,这次出行,同路的还有另一个熟人。
商队车马在南下的道路上缓缓前行,带起细碎烟尘,明寒衣有些不习惯地坐在马车里,旁边是垒如小山的布帛货物,令她只能和晏棠挤在剩下的狭小空间里,只要稍微一动就会撞到一起。
她倒不觉得受冒犯,毕竟从抵达南宛城那一天开始,他们便对外假扮夫妻,何况能在堆了满满当当货物的车厢中清理出一小块安稳区域本已是难得的优待了,她实在无法要求更多。
她所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他们要与那个酷爱到处凑热闹的商队首领岑清商同行。
莫不是老天觉得他们三个人一个找人一个找东西还有一个找仇家的,凑到一起正好再合适不过?
正想到此处,晏棠正好也从小睡中醒过来,偏头瞅了她一眼:“该你休息了。”
明寒衣:“……”
晏棠身上的伤太重,不可能在短短几日里就彻底恢复,所以这一路上他几乎没做别的,但凡找到机会便开始睡觉。然而问题在于,也不知是不是过去的经历使然,他的戒心极强,唯一认定的休息机会就只有明寒衣神完气足,能够比看家护院的狼狗还警醒的时间。
明寒衣已经没有心情去思考他为什么会认定所有旁人都是威胁,唯独她不会趁他沉睡时狠狠捅他一刀。她连日来一直陷在被迫睡觉和被迫警戒的死循环中,简直无聊得脑子都变成了一团糨糊,只想用旁边的布匹磨牙。
或许是看出了她满脸的幽怨控诉,晏棠慢慢喝了口水,问道:“想出去透气?”
明寒衣生无可恋地翻了个白眼:“不,我想死。”
晏棠怔了下,眼中极快地滑过一丝笑意。
他已又易容回了那张平凡而寡淡的脸,唯有一双过于漆黑幽深的眼眸还残留着几分原本的模样,明寒衣便盯着那张假脸,暗暗描摹着藏于下方的他真实的样子,口中叹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晏棠看起来像是只听不懂人话的猫头鹰,表情平静得甚至有一点呆,让人一不小心就忘记他身为猛禽的本质,过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给出了他的招牌式回答:“……哦。”
明寒衣气结地推他一把:“你这时候哦个鬼啊!可别说你什么都没想,就是为了给我当跟班才来的!”
晏棠熟练地气了她一顿,淡定地看她气成了一只河豚,等到觉得她快要炸开的时候,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脑门上戳了下:“你变聪明了。”
明寒衣气得更鼓了。
晏棠笑了笑,声音凝成一线,悠悠传进她的耳中:“鹿苍死后,和移星阁有关的活人,就只剩下王籍了。”
明寒衣:“啊——”
这才对劲嘛。
她虽然自认是个闭月羞花的美人,觉得若是寻常男人,哪怕一见面就拜倒在她的机关面具之下也是寻常,可面对着付出了不知多少代价才从地狱血海中挣扎出来的晏棠,即便他看起来再像个人畜无害的普通人,她也不会自恋到觉得他真的会放下大仇不顾,只为给她这个飞贼当护花使者。
也正因此,听到这个回答之后,她虽然难免感到一丝失落,但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心中那点不该存在的念头也倏然消退,终于重新平顺起来。
她便心平气和地点点头,沉吟道:“那正好。其实我也一直想和你说,既然前几天你说要帮我留心解蛊的事情,那你追查移星阁的事情,也可以算我一个,这样咱们就两不相欠了!”
她说这话时还很自信,不料话音刚落,晏棠就摇头道:“不对。”
明寒衣奇道:“怎么不对了?”
晏棠一本正经道:“我帮你,就是在帮你,而你若想要去查移星阁,则还是为了你自己。”
明寒衣一愣,想问他再胡说八道什么,但话没出口,就忍不住露出一丝心虚。
晏棠托着下巴,漠然望向车窗外的风景,看也不看她,口中却淡淡戳穿了她最后的遮掩:“你对鹿苍的地宫很熟悉,从你的表现来看,你自己甚至都不清楚为何会对那些机关如此熟悉,而你恰好又不是个能够无视这种谜团的人,所以,无论我是否与移星阁为敌,你都一样会去寻找真相。”
明寒衣被一语道破心事,沉默良久,忽然幽幽问:“你真不是个算盘成精么?”
晏棠却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并不因为这赤裸裸的真相而觉得不快:“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在我昏睡的时候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我,但你一直没有那么做,光凭这一点,你便不欠我什么了。”
明寒衣瞬间闭紧了嘴。
说不清为什么,在听他语气清淡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心中好像被针倏然刺了一下。
很快,一个温和的声音自外传来,打破了越来越沉重的尴尬气氛。
岑清商策马来到了车前:“两位,镇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