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商为悲声。
现在明寒衣知道那位温和有礼的年轻商队首领为何会叫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了。
他曾说他多年来到处凑热闹,其实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现在她也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按照花衔枝的说法,那是归义、乌蒙两国相争的百年间每一代国主都志在必得的南疆王金印,唯有得到了那东西,才是这南疆万千大山与山中无数部族真正心服口服的主人。
而那枚失落了百年的金印,却在国破前的最后一刻被乌蒙王找到,并且带到了棺材里!
岑清商要带回那枚传说中的金印,只有以此为投名状,他才能接近重重防卫之内的多疑成性的归义王。
然后,杀了他。
“我会亲手杀了他。”
夜色稠如浓墨,其间两盏惨白灯笼微微摇动,门内林立的灵牌被烛火映亮,温文尔雅的青年一袭白衣,手中没有了素日里风雅的折扇,周身却多了缕缕香火气息。
岑清商的声音轻抚过烛火,火光骤然一颤,他神情肃然,不知第多少次用目光描摹着灵牌上的名讳,然后跪地慢慢磕了三个头,起身出门。
良久,他仿佛冻结了似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个寻常的微笑,却又有些无奈:“这世界未免太小。”
明寒衣不知该如何接话。
岑清商摇了摇头,苦笑:“不必如此,我爹也不是只为了救你。当年的事我听我娘提过一些,乌蒙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怕陵墓所在暴露,所以根本没打算让陵墓工匠活着回乡,我爹虽然是乌蒙亲卫,却实在看不下去这种毫无人性之事,即便没有你,他也会去救人,也会……”
也会被乌蒙王发现,然后处死。
岑清商顿了一会,叹了一声,苦笑道:“其实我还要谢谢你。虽然不知你是怎么跑到那里的,但若不是你,我爹可真就是白白丢了性命了。”
明寒衣迟疑了下:“其他工匠……”
岑清商道:“都死了。中了和你一样的蛊,药引被埋在了乌蒙王墓室深处,他们根本离不开王陵,用不上五十里,只需走出十里外便已经毒发,全都被追上来的乌蒙兵士砍杀了。”
明寒衣呼吸不觉一窒。
不知为何,随着岑清商悲凉的语调,她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那一夜中的景象,呼啸的狂风,翻卷的枯叶与尘土,后方铺成一片的火把光,越来越逼近的刀剑出鞘声,还有充斥耳畔的凄厉哭喊……
在一切漫无边际的混乱中,好似有什么人在她耳边叮嘱。
——跑!
她一下子惊醒过来。
也就在这一刻,她心中生出一种近乎于恐慌的疑惑。
是谁?
究竟是谁在掩护她逃跑?
她若只是误入了王陵附近,为何会与那些工匠们在一起,为何会中了与他们一样的蛊,又为何会让他们宁可以生命为代价也要为她换取一线生机?
“明姑娘?”
岑清商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到明寒衣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仿佛醒着做了个噩梦。
明寒衣快速地吸了口气:“无事。”
她攥紧手心,强迫自己稳下神来:“花衔枝说,你有乌蒙王陵的线索?”
岑清商又多看了她一眼,却善解人意地没有多问,只道:“没错。我爹曾受乌蒙王大恩,恩义不能两全时,他选择坚守道义,却又不能做忘恩背主之人,所以在那一夜救了你之后,他便自缚回了王庭。而在那之前,不知出于何种想法,他给我留下了几句古怪童谣。我娘说那或许是指向乌蒙王陵的线索,但她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乌蒙国便城破国灭,我们也被抓住了。”
此后便是漫长的拷问与折磨,直到他的母亲不成人形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岑清商闭了闭眼,轻声道:“她是中原人,却直到死也没有背叛乌蒙,也正因此,我爹原本在乌蒙王庭的同袍才肯设法救下我的性命。”
那已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而这十五年间的颠沛流离被他一语带过。最后,他苦笑道:“我知道此言说来冒昧,但……明姑娘,岑某一生就只剩下了为双亲报仇这么一个念想,待到圣蝎门一事结束,可否请你同我一起去寻乌蒙王陵?”
像是怕明寒衣拒绝,他连忙又解释:“我并非在用父辈恩情或药引要挟,只是不得不恳求你。我自己也实在没有把握能找到王陵,你当年既然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即便年幼不记事,或许到了附近多少能想起来一些细节,而且……”
“而且?”
这回问话的是晏棠。
他沉默地听着两人说了许久,直到这时,像是从岑清商未说完的话中预知到了什么危险,才突然开口。
岑清商神色有些为难,也有些愧疚不安:“而且乌蒙王陵是数百能工巧匠设计,其中机关杀机重重,在下听说当初县衙一战能够获胜,明姑娘的机关术居功甚伟,所以不得不腆颜求助。”
晏棠又闭了嘴,安静地看向明寒衣,等着她的决定。
明寒衣如有所感,与他浅浅对视一眼,然后点头,毫不犹豫道:“救命之恩,自当粉身碎骨以报。”
岑清商一怔,默然张了张嘴,像是想笑,可眼中却蓦地泛起了红。他仓猝地掩住双眼,深吸一口气,声音却仍止不住地发颤:“多谢!”
明寒衣却不以为然。她这条命本来就是人家给的,多活了十五年,早已不亏,何况近来这些日子心中快意,便更该感谢恩人所赐,又怎能明知恩人一家惨状还无动于衷。
她想到此,不由一笑,觉得自己竟然真的越来越像是个好人了。
这个念头让她愈发愉悦起来,唤晏棠的声音的都轻快了几分:“晏公子,咱们走啦!”
却不料话音落下,晏棠却没有反应。
她回头一看,不禁错愕。
晏棠正在冷冷看着岑清商,他今夜又戴上了面具,是夜市上随手买的,只有半面,双眼处绘满了绮丽妖异的花纹,可即便是如此花哨轻佻的面具,在这一刻仿佛也压不下他苍白面容和幽暗眼中的冷冽之意。
明寒衣:“……晏公子?”
晏棠:“无事。”
明寒衣莫名其妙,转开话题道:“你和岑清商……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家人可能也是你的……”
晏棠:“我刚才在想,此事有些麻烦。”
明寒衣道:“确实,我要不要找岑清商旁敲侧击打听一下?”
晏棠却嫌弃地瞅她一眼:“我是觉得花衔枝见过我的脸,若她想起我与岑清商样貌相似,告诉了他,怕是有些麻烦。”
明寒衣:“……”
她再一次确认了,这人的脑子的的确确和正常人不大一样。
而就在两人离开岑清商在普雄城的别业时,一个健壮的汉子却正好进了他的书房。
那汉子正是当初山林之战当夜一同出行的船夫之一。恭恭敬敬进了书房之后,他立即深深低下头:“主人。”
岑清商独自坐在宽大桌案之后,正支颐静静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出神,有人近前也没能让他稍作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仍保持着这个姿势,口中却忽然问:“查出来了?”
船夫连忙道:“是,查到了。那名精通机关术的大盗浮光来历不明,多年来一直神出鬼没,所盗之处都是南疆官衙与达官贵人府邸,所取财物不多,却从不放过各地书房与卷册库,比起劫财倒像是在寻找什么线索。若按您所言,明姑娘就是那个大盗的话,那么她所找的,应当就是您的下落了。除此外,属下也去了明姑娘自幼居住的双水寨,发现那就是个普通寨子,除了她的父母在五年前失踪,她也自此离家寻亲以外,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寻亲?”
岑清商蓦地笑了一声。
船夫不解:“主人?”
岑清商笑着摇了摇头,轻叹:“与她打了这么多次交道,她一次也没有提过她的父母,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寻亲的。”
他伸出两根手指,捻住了灯芯,将快要燃到尽头的烛火捏熄,盯着指腹上细细的火灰痕迹,慢慢靠回椅背上:“还有呢,那位晏公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船夫道:“晏公子是将近一年前出山的,属下打听过,他用的确实就是宣青当年所用的剑法,那把剑也是宣青的剑,我们的人又暗中循迹摸到了他隐居的那座山上,也找到了除宣青之外另一人生活的痕迹,想来他的身份应当不会有假。”
岑清商却皱了皱眉,半晌没说话。
许久过后,他轻轻开口:“那为什么姜捕头要送他两把刀呢?还有,当初他的狠劲,今天他的眼神,我总觉得……”
说到这,他又收住了话音,忽然道:“罢了,去请那位先生过来。”
船夫连忙应下,熟练地更换了桌上灯烛,而后立刻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一个个子不高,脊背隐隐有些佝偻的消瘦男人推开了门,有些虚浮的脚步轻轻踏上了岑清商面前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