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前一夜的事情,圣蝎门的弟子被严令夜间不许无故出门,就连被安插过来的女探子们已不敢再如以往一般彻夜乱晃,一时间,偌大的溪谷之中人声寥寥,竟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死寂意味。
但这并没有阻拦住晏棠的脚步。
他很快在通往门中弟子住处的路口找到了一拨探子。那五个女人聚集在一起,看似尽职尽责,但若再仔细观察一眼,就会发现她们中四人各自对着路口的一个方向,剩下的最后一人则不停地往各处张望。
夜风并不寒冷,但此时此刻,每个女人白腻诱人的身躯都在战栗,妖艳的脸上也都写满了警惕和无法压抑的畏惧,显然,过去十几年的训练只教会了她们怎样在男人的怀中利用自己的身体,却并没有告诉她们该如何在战场应对真实的刀剑与杀机。
晏棠静静地站在她们头顶的树梢上,垂眸看着那几人。他的目光中既无憎恨,也不显冰冷,而是淡漠得像是在看着某种树根石块,连半点波动也没有。
他长久地凝视着其中一张脸,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曾有个女人到他们受训的地方挑选过一些长相精致漂亮的男女幼童,他也差一点就被带走,却阴差阳错地没有去成。
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好似是有哪个所谓的朋友在他被鬼宿鞭打到昏厥时,趁机用指甲在他的脸上划出了几条伤口,抢了他的位置吧。
时至今日,那几条浅浅的伤早已痊愈,他也并不怨恨那个背叛了他信任的人,但这些年中,他仍难免会偶尔好奇那个代替了他的人正过着怎样的日子——是生是死,又是否得到了想要的救赎。
他做过很多猜想,想过她脱离苦海逃回家乡,也想过她跳入另一个火坑,夭折于暗无天日的刑房……但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活了下来,却偏偏活成了这种弱小而卑劣,依靠出卖自己的身体和尊严来换取苟延残喘的可怜虫。
一片云静静地移动了少许,正好遮住了最后一缕月光。
路口一下子暗了下来,安置在四面树下的火把被风扯乱,暗影鬼祟浮动。
恰逢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骚乱声,几声年轻女孩子的哭声夹杂其中,大概是发现了入夜之后有两名同屋的伙伴没有按时返回。
那哭声哀戚而尖利,立刻吸引了路口几个女探子的注意。
而就在她们中有三个人不自觉地向骚动处张望时,一道幽魂似的人影无声无息从头顶降下。青雀刀琉璃般的刀刃映出远处的火光,仿若沉落海中的最后一线晚霞,却无人观赏,仅仅孤独地倒映在持刀人的眼中。下一瞬间,那三人转回头来,却愕然发觉本该在身后的同伴已经大睁着双眼倒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无人知道事情是何时发生的,唯有从她们被割断的颈中喷出的鲜血缓缓漫过幸存者的脚底,带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气息。
其中一人定力最弱,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想要逃走。
可就是这一步,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撞上了什么冰冷而又轻盈的东西,一股寒意轻轻巧巧地透过了她的身体,她低头怔愣地看向从胸口冒出来的刀锋,青色润泽剔透,与另一种殷红的颜色格格不入,却又完美地相配,像是本来就该如此。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像是被蛊惑了一般,用仅存的力气抓住了那把美丽的刀,心中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许久许久以前,在暗无天日的被虐待与毒打的间隙,似乎有个眼睛很漂亮的男孩子曾为她捉过一只淡青色的蝴蝶。
但就在下一刻,那把刀却如刺入时一样飞快地收了回去,蝴蝶振翅飞远,随之带走的还有她最后的一点生机。
剩下最后两个慌乱张望的女探子也回过了神,却发现就在这极为短暂的一瞬间,她们已又失去了一名同伴。
两人惊恐莫名,本能地背对背站到了一起,飞快地拔出了武器,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一只哨子,放到嘴边就要吹响示警。
可惜已经太晚了。
她眼睁睁地看到持哨的那只手落到了地上。
在两人发出尖叫之前,一抹黑影从她们被利刃穿心的同伴背后浮现出来,刀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割断了她们的脖子。
又一道影子恰到好处地随着清风掠过,在尸体倒地前的一瞬轻轻一托,将她们平放到了地上。
一切做完的时候,另一边的骚动也开始蔓延过来,有人发现了“失踪的两名弟子”的尸体。
明寒衣抬头看向不知正在想什么的晏棠,表情有些严肃:“该走了。”
两人没有回龙禾的石屋,而是借着避瘴丹径直穿过了圣蝎门溪谷外密布的瘴林,一刻不停地赶回了山脚小镇。
岑清商正好赶来。
他带来了王都普雄城的消息。
被锁在深宅中的花衔枝毫不意外地成了鬼宿的第一个怀疑对象,本该被抓去拷问,奈何威武将军色令智昏起来当真是十五年如一日,居然硬扛住了鬼宿的压力,也不知他在归义王面前是如何保证的,整件事居然就虎头蛇尾地结束了,最终的结果只是花衔枝身边的人被彻底清洗了一遍,全都换成了机警而身手高强的将军亲信而已。
岑清商叹了口气,道:“事情还算顺利,但接下来一段时间最好不要再与她接触,以免露出破绽。”
毕竟他们要扮演的是个与花衔枝毫无联系的同族神秘幸存者。
说到此,明寒衣不由道:“身份方面……”
岑清商微笑道:“不必担心,岑某虽不才,但这些年在各地经商倒也略有些收获,想要编织出一个莫须有的人,虽时间仓促,但也不算太难。”
明寒衣没再出声。事到如今,也只有相信他的能力。
但对着岑清商她可以保持平静,面对晏棠的时候却不行。刚一回到商队名下的小院,她便冷冷道:“你若不想做了,明天我来杀!”
晏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淡淡道:“昨天……”
明寒衣却像是猜到了他预备的说辞,先一步道:“够了!我虽没有你聪明,但你也不必用鬼宿来搪塞我,你若见到了个昔日虐待过你的仇家便这般动摇,我看你还是趁早不要报仇了,免得对上移星阁首领的时候直接哭出声来!”
她顿了顿,撇开目光:“不提昨天,只说今天你杀那五个女人的时候。你为什么等了那么久才动手?你是同情她们,觉得她们不过是几个武功低微、身不由己的探子,还是觉得物伤其类所以心软了?”
这几句话说得颇为尖刻,倒不是因为她拈酸吃醋,当时杀人的过程虽然看似行云流水,实际上时间却极其紧张,但凡再多拖上片刻,不远处的众人便会搜索过来,到时他们作为“神秘复仇者”,逃是不能逃的,那就只能与圣蝎门中真正无辜的弟子们刀兵相向、血溅三尺!
而按照晏棠一贯两肋插刀都面不改色的做派,这种破绽根本就不该出现!
明寒衣质问了几句,慢慢舒出一口气,也没想着会得到回答,说完便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但手刚搭上房门,身后突然掠过一阵疾风,她一愣,只觉腰身好似被某种不断收缩的钢铁机括钳住一般,猛地被拉了回去。
晏棠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却猛地抬起了眼,双眸中像是燃烧着两团熊熊火焰,冰冷却又炽烈,仿佛要烧尽所见的一切。他不发一语地抓住明寒衣的腰,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粗暴的动作将她扔到了窗边榻上,俯身按住了她。
他垂下头,发丝从鬓边垂落,让人看不清表情,冰冷的手指在明寒衣胸前慢慢收紧,似乎下一个动作就要将她的衣衫撕碎,但在最后一刻,他周身迸发的仿若疯狂的气息却猝然强行收住。
他强压着情绪,声音低沉:“给你三个数的时间逃。”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明寒衣也从惊愕中回了神,视线瞟过他按在自己衣襟上的手,在因为紧绷而泛起青白的指节上微微一顿,随即落回了他的脸上。
她没有惊恐逃窜,哪怕窗口就在身边,她也更没有浪费时间试图谈心讲道理,正相反,她在这一刻突然就觉得,晏棠身上的某种让她一直觉得恐惧而捉摸不透的东西像是毫无预兆地破碎开了,透过那些永远被他控制得安然而稳定的表象,她终于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便蓦地冷笑了一声,反手扣住了晏棠的手腕,猛然往下一拉。
晏棠猝不及防地失去了平衡,屈肘支在她身侧。而下一刻,明寒衣已一个翻身,反而将他压住,冷笑道:“三。”
她直接数到了三,挥袖打出一道气劲熄灭烛火,在黑暗中像条纤细而灵活的小蛇,死死缠住了晏棠:“不许再看别的女人,要看就看我!”
晏棠周身微微一僵,没有作声,却立刻身体力行地给出了他的答案。
一切结束时,天色已经微微泛白。
明寒衣像条偷吃了一整只芦花鸡的小黄鼠狼,懒洋洋地靠在晏棠怀里,清妍的面容上比以往多了一丝妖娆艳色,竟显出了几分与花衔枝相近的风情。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窗闩,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仰起头亲了下晏棠的下巴,抬起一只手轻轻描摹他眉眼的轮廓,笑盈盈问:“现在有没有开心一点?”
晏棠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正沉。
但下一刻,他就觉唇角微微传来刺痛,只好睁开眼,看着他那龇着两只小尖牙的黄鼠狼姑娘叹了口气:“开心。”
他的语气已经恢复如常,就好像昨夜的失态从未出现过,但明寒衣仍不太放心,又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这才满意放开,嘴贱道:“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总盯着别的女人看,难道她们比我更好?”
晏棠慢慢坐起身来,除了昨夜以外,他的脾气一向很好,闻言并不觉得不快,只是忍不住纳闷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和那些女人过不去?”
明寒衣倒也坦荡:“她们胸大,我嫉妒。”
晏棠:“……”
有一瞬间,他甚至开始认真思考明寒衣要求亲手杀那些人是不是在公报私仇。
明寒衣却大笑起来,在被子里扭来扭去:“好啦。我就算要嫉妒,也会先嫉妒花衔枝,那些探子还差得远呢,我只是不喜欢你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罢了!”
晏棠一怔,愈发无奈了,思忖片刻之后缓缓道:“训练她们的人是柳宿,与鬼宿一样,都是这一代二十八宿的元老。昨天那五个人里,有一个人我认得,当年她不过七八岁,是个特别爱哭的女孩子,因为一些变故,她被带走了,我却留在了鬼宿手中。”
明寒衣:“啥?!”
她不扭了,不仅不扭,而且僵得像是条冰天雪地里冻僵了的蛇,连目光都好似已经凝固。
半晌,她终于解冻了一点,却没有问他亲手杀死故人的心情,而是难以置信地咕哝:“这么说,你差一点就变成和她们一样搔首弄姿的……”
“探子”两字还没说完,晏棠就堵住了她那张破嘴,平时表情寡淡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种晦气的表情:“不可能。”
他披衣起身,冷冷道:“会变成那样的,只有甘愿被抽掉脊梁骨的软弱废物。”
明寒衣愕然,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废物”这样褒贬色彩明确的词。她从中隐隐察觉了什么,不由自主地靠向晏棠,将手贴上了他的脊背。
紧实的肌肉下方,骨骼挺拔坚硬的触感立刻透过指掌传来,带着一种绝不甘屈服于命运的强横力量。
晏棠稳稳地系好腰带,语气平静得近乎森然:“我曾有过一个朋友,真正的朋友。但鬼宿不允许,所以,他逼着我们自相残杀。”
明寒衣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些:“然后呢?”
晏棠道:“我们一起冲向了鬼宿,想要拼死一搏,却失败了,对那个时候的我们来说,鬼宿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所以……”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低了许多:“死的本该是我,我被鬼宿打伤,伤得很重,可就在我动弹不得的时候,我那位朋友挥刀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鬼宿要他们二者只留其一,他也最终成功了,然而就在他得到唯一的幸存者的同时,他也亲手创造出了一个立誓要焚尽那个地狱的复仇恶鬼。
晏棠仍旧背对着床边,淡淡道:“那些探子只想活下去,但我却不能那样活下去。”
明寒衣一愣,在惊异于他的坦然的同时,一股悲凉之意也油然而生,又立刻化作了一种后怕而又庆幸的感觉,她突然意识到,晏棠这些年所经历的或许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但凡中间出现任何一点差错,她这一生就永远无法见到眼前这个男人了……
蓦然间,这些日子以来,每一次令人啼笑皆非的对话,每一点无意间展露的温存,还有那些不由自主的相互吸引,抵死缠绵……一切都在同一时刻浮现在她的脑中,此起彼伏,混乱之极,让人既甜蜜又不安。她已不敢想象,若是当初在南平城破落的客栈中,她从未遇到过那个直愣愣地说着奇怪话语替她解围的“少侠”,若他早已死去,悄无声息地被埋葬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那么她最后的这一段人生将会如何乏味而苍白。
她怔愣了很长时间,一点一点低下头,将额头抵在晏棠背上,双手在他腰间慢慢收拢,像是在拥抱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忽然说:“晏棠,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就如同飞蛾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被烈火蛊惑,哪怕明知时间已所剩无几,却仍想将自己融入烈焰,尽情感受这终末的华光。
晏棠沉默良久。
终于,他轻声道:“嗯,你现在说过了。”
明寒衣:“……”
她心里难得生出的柔情与酸涩全都被这一句话原地挫骨扬灰,顿觉无言以对。可满脸糟心地一抬头,却见晏棠正好转过了身来,黑沉的眸中流露出一丝促狭笑意。
明寒衣被他笑得心头一颤:“你……”
晏棠:“嗯。”
没人知道他在“嗯”个什么鬼,但在这一刻,从知晓移星阁背后可能站着归义国主之后便始终积淤在他眉间眼底的阴霾倏然消散,他像是想通了某种至关重要的关窍,整个人又变得平静从容起来。
他抬起手,轻轻地碰了碰明寒衣的头发,语气平淡:“不要怕,我们还有时间。”
或许一个月,或许一年,或者侥幸更久……
过去的已经过去,而前路还没有走到尽头。
所以,没有必要提前感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