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棠扯了明寒衣一把,两人硬生生刹住脚步,错身隐在了绿云般的树冠中。
在发觉医元把那些先一步找来的杀手们当成了她请的帮手之后,明寒衣嘴角忍不住抽了好几下,活像是发了羊角风,隔了片刻,双手虔诚合十,对着隔窗对峙的两伙人小声嘟嘟囔囔:“打起来,快打起来,都打成狗脑袋……”
晏棠:“……”
他面无表情地瞅了身边看乐子不嫌事大的同伴一眼,拽着她往旁边绕了半圈,落到了另一棵大树上。
明寒衣撇撇嘴,小声抱怨:“在这就看不清狗咬狗了!”
晏棠认真回忆了下:“我记得你是来救人的。”
明寒衣眼珠子一转,立刻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她屈肘戳了戳晏棠:“这里离窗子那么远,怎么救人啊?”
晏棠:“……”
他怀疑这人是做贼做惯了,以至于忘了屋子通常还会建一道门供人出入。
说话间,下面的两拨人终于结束了鸡同鸭讲,虽然嘈杂的雨声遮蔽住了大部分词句,但还是可以通过泄露出的只字片语分辨出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医元枯瘦的脸上警惕之色未消除,却隐约露出了个得意的表情,单手拎着昏迷的岑清商从窗口退开,慢慢靠近了位于另一侧的小屋门口。而那群杀手仍在窗边,一动不动,只是眼睛全都紧盯着被医元牢牢控制的人质。
察觉到闭锁的正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树上的明寒衣讶异地挑了下眉。
居然真被晏棠算准了……
可就在屋门被推开的这一瞬间,院子的柴垛上,毡布猛地被掀开,几个蒙面杀手无声地冲了出来,手中兵刃直取还没反应过来的医元!
那里竟然已经有了埋伏!
然而他们的动作快,晏棠的动作却比他们更快。他像是早有准备,只不过一次闪电明灭的工夫,身影就已出现在了其中一名杀手面前的路上,也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见下一瞬间,那杀手颈间鲜血喷涌而出,宛如在滂沱大雨之中盛开的艳丽的花。
晏棠单手拽住尸体,看也不看地向旁一推,正好挡住射来的毒镖,旋即一矮身,短刀自下向上挑起,将另一杀手近乎拦腰斩断!
仅仅一个照面的光景,埋伏在院中的四名杀手已经被清理了一半。
而此时,冷不防被偷袭砍断了一条手臂的医元也看清了事态,一咬牙扔下人质,扬手撒出一把毒针,杀机将杀手与晏棠全都笼罩其中。
剩下的两个杀手猝不及防,当即被扎成了个绿莹莹的刺猬,哼都没哼一声就倒毙当场。
医元半是怨毒半是惊恐地望了一眼避开了所有毒针的晏棠,仅剩的一只手五指抽搐般动了动,但紧接着就放弃了继续下毒施蛊的打算,毫不恋战地纵身逃向不远处因暴雨而水位大涨的河面!
只要能入水,他就还有逃走的机会!
谁知刚冲到距离河边丈许远处,他的步子就陡然收住。
在他面前,白茫茫的雨雾中忽然透出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仿佛专门在此等候他一般,身形因为水雾阻隔而显得清淡飘渺,唯有略显模糊的面容上露出的微笑真切无比,甚至真切到令他心惊胆寒。
“师父,”明寒衣幽幽开口,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甜美却虚假的笑容,“听说你一直想抓我去炼蛊,所以我就主动来找您老人家了。”
医元:“……”
断臂的剧痛和失血让他的意识变得比以往迟缓,可即便如此,口中蔓延开的苦味却异常清晰,一种说不上是后悔还是恐惧的情绪逐渐从心底里滋生出来。
他张了张嘴,试图挤出个笑:“寒、寒衣……你误会师父了,师父只是……”
明寒衣笑容不变,被雨水湿透的袖子里却无声滑下两柄细长的锥刺:“误会你什么?要拿我炼蛊的事,还是这半年多以来杀人嫁祸于我的事?”
医元说到一半的话顿时卡在了嗓子眼里。
他满头的白发全都湿淋淋地贴在头皮上,整个人干瘦而佝偻,狼狈得如同一条丧家的老犬,若是不明就里的人看到,定然会心生不忍,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颓唐虚弱的老者,居然曾经做下了那么多恶贯满盈之事……
终于,他周身的瑟缩之气消失了,眼神慢慢变得阴沉下来:“你知道了?”
明寒衣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什么了,就算没有菁娘的狗鼻子佐证,在上次被医元偷袭之后,她也已然想明白了一切。
自始至终,他所杀的都是如菁娘夫妇一样的、拥有特定珍稀药材的人,而他的目的也只有一个,便是把那些药和她这味主料一起,炼做他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蛊人!
远处,兵刃相接的声音和杀手濒死的惨叫声不停响起,明寒衣收敛思绪,淡淡道:“师父,上路吧。”
医元无意识地退了一步,但下一瞬就面色陡变,凶态尽显,抓住断臂伤口的右手猛地松开,带着淋漓血色一掌劈下!
明寒衣早有预料,在他刚一动作之时就已侧身向旁飘了一尺,不多不少,刚好避过了那一掌。
可医元看似一招用老,重伤之际身形踉跄,却正好借着踉跄的那一步拉近了两人距离,强行拧身,指尖轻弹。霎时间,一道乌黑泛绿的微光穿透雨帘,不偏不倚投入了明寒衣肩头!
“乖徒儿,”他哑声大笑,“为师就再教你个——”
话没说完,明寒衣也笑了。
医元怔了怔,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她肩膀和脸上游移:“你……怎么会……”
他仓促连接明寒衣几招,不知不觉已退到了河滩一块巨石边上,退路被尽数封死,而明寒衣仍跟没事人似的,半点看不出蛊毒发作的迹象,也不曾有丝毫犹豫迟疑,在逼近的瞬间,手中两根长锥就如电光般迅捷而干脆地插进了他的胸膛!
直到这时,明寒衣才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只是手中再度用力,将两根钢锥在医元体内旋了大半圈。
锥尾倒钩搅动血肉脏腑,医元的气息霎时衰弱下去。
但就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却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血丝遍布的双眼中陡然爆发出狂喜的神采:“你……你不怕我的蛊,是因为……因为‘思乡’……”
明寒衣无动于衷地收回手,连同染血的长锥一起。
血迹在暴雨中飞快地被冲淡,不过几息就难以察觉了,就像医元最后的那几个字一样。
明寒衣面无表情地踹了新死的尸体一脚,目光冰冷地看着那颗花白的头颅浸入湍急水流之中,轻声道:“因为‘思乡’快发作了,可那又如何?你这老王八蛋还是比我先死!”
骂完一句,她突然又想起件事,连忙蹲下身在医元的尸体上翻找起来。
……
镇子角落偏僻的小院已有许多年不曾这样热闹过了。
昏沉的暴雨中,一条条身影在狭小的院子内外腾挪,每一次电闪映亮刀锋,便有血水混着雨水流下,泥泞的地面上已经倒毙了十几具尸体,但这还远远不是尽头,每时每刻,都仍然有新的生命在走向终结。
而晏棠自己的状况也并不好。
他两天前刚刚受了伤,即便只是皮肉伤,但深可见骨的伤口和持续的失血仍旧消耗了他大量体力,若不是移星阁的杀手们忌惮强攻会波及到昏迷不醒的岑清商,他甚至有可能已经丧命。
就在这时,有悠长的哨音自远处响起,一长两短。
晏棠神色微凝,略微偏头甩开滴入眼睛的血水,拼着生受了对手一掌,转身拎起岑清商的腰带,扛着他跃上房顶,脚下微微用力,几片碎瓦裹挟疾风,暗器般射向追兵,将最近的几人击落,他便趁着这短暂的空当,向着镇外的深山中疾掠而去!
剩余的杀手少说也还有二十来人,为首的一人抽出刀,毫无怜悯地斩向被暗器打折胸骨重伤难行的同伴,人头落地之际,他已飞身向前追去,只留下一句话透过雨幕传回来。
“五个人去河边接应!其他人跟我追!”
院中的杀手几乎在一瞬间就分成了两队,没有人将目光投向刚刚被头领杀死的同伴,宛如一个个没有情绪的提线木偶一般,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追去。
而明寒衣这时已经离开河边。
她“师徒情深”地送了医元一程之后,立即就遇到了追上来的三名杀手。幸好那些杀手虽然人多,但并不知道她的存在,一心只惦记着灭口那断了一条胳膊的重伤老头子,这才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没用多久便整整齐齐地与医元排成了一溜,全都被大头朝下地塞进了河里。
明寒衣平息着内力翻涌带来的不适,稍微缓过一口气来,便按照之前约定的暗号吹响了竹哨,而哨音响起的瞬间,她便头也不回地越过河面,向着与晏棠截然不同的方向跑了。
等到前来接应的五个杀手终于赶来时,除了四具肩并肩在河中“洗脸”的尸体以外,河边已经再没有任何曾发生过打斗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