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扇门中,正值一片兵荒马乱之时。
自从实录司烧起了那场大火,不知多少人都被牵连了进去。火势起得蹊跷,几乎所有身在附近的捕快都被京城总衙门调来的人严密盘查了一番,而与此同时,在大火中焚毁的无数要紧档案也必须要尽快重建,一时之间,每个被排除了嫌疑的六扇门中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八瓣来用。
就连刚刚从病床上缓过一口气来的伤员也理所当然地被抓了壮丁。
姜东离刚进城,便被小武抱住大腿吐了小半刻的苦水。
但苦水刚刚倒完,小武便神色一正,警惕地往四下瞄了几眼:“头儿,周姐在和京里的人交接,打探到了个消息……”
两人碰面的地方并不在六扇门衙门里,而是姜东离狡兔三窟的一处私宅,距离城门不远,院子紧锁,房屋窗户也蒙了厚厚的黑布,透不出半点灯光,而随着小武低低的话语声,屋子里本就略显沉闷的气氛也变得愈发凝滞起来。
等到他的话音终于落下,姜东离走到窗边,掀起黑布一角往外窥视片刻,多日来一直淡漠木然的表情中忽然突兀地掺进了一丝嘲弄:“假寒江叟逃了?”
当初在南平县,是他亲自缉拿的人犯,也因此,那个能被明寒衣一根毒针放倒的老太婆的实力究竟如何,他自然是一清二楚。无论怎么想,她都实在不像是一个能从戒备森严的六扇门总衙大牢里悄无声息逃掉的顶尖高手。
姜东离望着窗外晦暗夜色,沉默良久,慢慢地勾起嘴角,轻声道:“京城距离蜀中何止千里之遥,让她‘逃’掉的那些人真是煞费苦心了啊……”
小武被这话中透出的森然冷意激得打了个哆嗦:“头儿,你是打算——”
姜东离回头看他一眼:“我去一趟蜀中。”说着,便举步向门口走去,就在即将出门之前,又淡淡道:“不必告诉别人我回来过。”
小武蓦地一个激灵。
……
而这个时候,明寒衣和晏棠几人已经疲于奔命了将近三天。
移星阁的杀手毕竟不是吃素的。虽然浑水摸鱼救出了被劫持的岑清商,但带着这么个昏迷不醒的累赘应付身后跗骨之疽般的追杀,即便晏棠对移星阁的路数多有预料,一路上也是险象环生,没出三日,几人身上就都多出了大大小小许多处伤势。
荒村中,明寒衣靠在一间不知废弃了多久的地窖墙壁上,按住心口精疲力竭地喘着粗气:“这倒霉日子什么时候……”说到一半,脸突然一皱:“咳咳,这屋子里什么味啊!”
晏棠手指一搓,将火折子点了起来,隐藏在黑暗中的轮廓隐约显露了出来。他脸色惨白得像是死人,神情却十分淡定,伸手轻轻敲了敲旁边的一口破缸,认真解释:“发霉腐烂了几年的腌菜汁的味道。”
明寒衣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仰,怀疑对面这人是故意来恶心自己的。
晏棠似乎笑了一下,但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很快就重新被倦色取代,他闭上了眼:“我睡一会,半个时辰后叫醒我。”
明寒衣:“……”
她忧心忡忡地望向晏棠身上的黑衣,那些布料在微弱的火光下显得很是挺阔,却并非因为浆洗,而是一次次被血浸透又再次风干带来的结果。然后她的视线移向别处,扫过晏棠双手开裂渗血的虎口,他微微缩起、仿佛不敢用力靠在坚硬墙面上的左肩,还有颈侧被整齐削断了一截的碎发……
她的情绪止不住地渐渐低落下去。
虽然晏棠本就与移星阁有深仇,但若不是因为她要报恩的缘故,他本不必这般仓促地与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妖魔鬼怪对上,也更不必经受这样一次次的伤痛与生死一线……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地上沉沉昏睡的另一个人忽然有了反应。
两三天来,一直比木桩子还安静的岑清商第一次发出模糊的呻吟声,很快,他便动弹了一下,总算渐渐苏醒了过来。
尚未完全消退的迷药让他眼中残留着一丝茫然,他略显恍惚地转动脖子,四下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却并未随之清醒过来,反而表情越来越呆愣。
良久,他慢慢坐起身来,用力按住额头,梦呓似的喃喃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客栈……”
他本想问的是客栈的老板娘在哪,为何会放任他落到这个境地,但刚说了几个字,蓦地清醒过来,意识到明寒衣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与老板娘的关系,连忙生硬地闭了嘴。
如此一来,那半句话听在人耳中,便像是在问他怎么会从客栈跑到这座废弃污浊的地窖了。
明寒衣没有多想,将三天前发生的事情挑拣重要的部分讲给了他听。
最初时还好,可待到提起回客栈发现了被医元毒杀的老板娘的尸体时,岑清商脸色不由猛地一变,不自觉地抽了口气,紧接着就被浓郁的腐败腌菜味呛得咳嗽起来。
他借着猛烈的咳嗽掩饰心中的震惊和悚然之感,深深后怕于自己竟然小觑了那名“合作者”的毒辣。
原本两人一拍即合,他想要支开一看就不好对付的晏棠,以便利用恩人的身份来掌控明寒衣、进入乌蒙王陵,而医元想要的则是在时机成熟之时将她炼成蛊人,如果一切顺利,这两件事本不该发生冲突,可谁知,乌蒙王陵尚未找到,晏棠已先一步返回,而医元更是已然等不及了。
一切突如其来的变化都逼得他只能先下手为强。
然而,这样想的又岂止是他一个人。
他设下陷阱,想要借晏棠的手杀人,医元又何尝不是在将计就计,准备用他这个“恩人”的身份逼明寒衣就范……
可惜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一场突降的大雨来得恰到好处,不禁让移星阁的杀手们嗅到机会、提前了行动,更打乱了他们所有人的计划。
想到这些,岑清商闭了闭眼睛,脑海中似乎又浮现出了客栈老板娘美艳而忠心耿耿的模样,忍不住无声一叹。
从十几年前开始,命运好像就从未眷顾过他,原本安宁的生活被打碎,父母亲人一个个惨死,甚至就连在那一场又一场的阴谋和背叛中始终跟随在他身边的旧人,都已渐渐凋零殆尽。
而明寒衣低低的讲述还在继续。
忽然,岑清商怔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奇闻:“你说那些杀手还在追咱们?”
明寒衣也愣了愣,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啦,不然咱们为什么要躲进这个‘腌菜缸’里?”她面露嫌弃地撇撇嘴,用恰好能让人听清的声音小声嘀咕:“你不是都被他们追得藏头露尾十几年了么,怎么现在还好像没见过他们的路数似的?”
岑清商:“……”
他心中一时百味杂陈,默然许久,仔细地打量着明寒衣,而后又将目光转向似乎在沉睡的晏棠,最后,才看向自己连丁点破损都没有的衣裳和干净的双手,轻声道:“你们身上的伤……”
明寒衣突然闭了嘴,像是变成了一只撬不开的蚌壳。
半个时辰一晃而过。
不用任何人叫醒,晏棠已准时睁开了眼。
他摸了下左肩,手掌下的触感依旧潮湿,但他的眼神却没有半分波动,平静地站起身来,借着黯淡的火光望向地窖门,而后提起身旁一口漏了底的腌菜缸:“走了。”
明寒衣连忙站起来,便听他又淡淡道:“你只管带着他,不用管旁的。”
说不清为什么,这话让岑清商耳根一热,竟然因为自己只能使出点半吊子的功夫而生出了一丝惭愧。他赶紧收敛心神,知道这不是客套的时候,便只默默低头一抱拳,跟在了明寒衣身边。
下一刻,地窖门静静开启,露出了外面无星无月的漆黑夜色。
白练似的河水从荒村北侧奔腾而过,不知从那处云缝透下的微光在河面映出几缕银亮,宛如刀锋上细碎的闪光,令人头皮发麻。
晏棠已经熄灭了火折子,几乎是贴着地面朝河边掠了出去,提在手中的菜缸却向着另一个方向高高抛出。
几乎就在那口破缸凌空的一瞬间,清脆的爆裂声便随之响起,破碎的陶片如同冰雹一般从空中洒落!
岑清商心头骤然提起——那些杀手竟然已经摸到了地窖外!
他还来不及细想,腰带就是一紧,被明寒衣拽着跃出了地窖。也不知这两三天里,她与晏棠积累了多少默契,刚蹿出地窖,她便如离弦之箭般毫不迟疑地冲向正北,而这个时候,晏棠早已通过刚刚发射暗器的破空声锁定了北边的埋伏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掉了其中三人,制造出了供同伴逃离的缺口,随后立即返身拦住了赶来的其他杀手。
岑清商被拎着腰带向前飞掠,脸上被溅了几点犹温的血滴,忍不住回头望向漆黑废墟之间的那场搏杀,有些犹豫地低声道:“晏兄他——”
话没说完,只觉身体猛地往下一坠,紧接着周身一凉,从头到脚浸入了河中!
他呛了口水,慌忙稳住气息从河面浮上来,却见明寒衣脚步不停,身形犹如鬼魅掠过河面,奔向对岸,只有一句凝成细丝般的低语传入他耳中:“沿河潜下,三十里外碰面!”
话音未落,明寒衣拖着湿漉漉脚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百丈外的密林中。
岑清商睁大了眼睛。
——他们是不是纯种的傻子?前几天没把他扔到山沟里喂狼就算了,可现在为什么还会再次豁出性命为他阻拦杀手、引开追兵?
没有人能回答他,湍急的水浪已扑面打来,拍散了他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裹挟着他冲向下游。
岑清商刚刚顺流逃走不久,天边突然闪现出一道血红的焰光,清晰地指明了荒村的所在。
焰火腾空之时,晏棠也已将短刀刺入了发出信号的那人的胸口。
那是埋伏在此地的最后一名杀手,也是统领这支小队的头目,眼神剽悍而麻木,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恐惧或者悔恨。
晏棠单手撑着地面,俯跪在那具尸体上方,沉默地喘息了片刻,慢慢站起身来,仰头眺望高空中尚未完全散去的红光。
“得赶紧离开,”他有些恍惚地想,“其他的追兵马上就要来了。”
但刚迈出两步,便陡然一个趔趄,后知后觉地发现腰腹之间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不停涌出,正在飞快地抽空他身体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暖意。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让混合着血腥和夜露气息的潮湿空气充满胸口,竭力地想要抬起脚步,然而随着这个动作,他眼前却像是忽然蒙上了一片黑雾,不自觉地向着一侧歪倒下去。
一丝遗憾倏然滑过晏棠心头。
这是他早已预想过许多次的结局,并没有什么值得悲哀的,只是在这个时刻终于如约而至的时候,他却忽然想起来,他前阵子曾买过两只小铃铛,可惜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他原本还挺想看看明寒衣被拴了铃铛的奓毛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