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了预定赴宴的那一天,明暲与邵琪两人却并没有如约出现。
酒楼虽然位于与客栈相距颇远的集镇尾,但周遭并不冷清,四下里商铺行人繁多,街巷上吵吵闹闹的声音透过半开的窗子直往耳朵里钻,而楼下大堂中喝酒划拳的声响又将这午间的喧嚣加重了好几倍,令人脑袋都胀痛起来。
时间便在这样的吵闹中一点点过去。
渐渐地,酒楼里的食客似乎变少了一些,小二第四次“不经意”地路过雅间,偷偷往里面张望,眼睛里的疑惑之色越来越重。
而就在他忍不住悄悄咕哝这两人茶也不点一壶,莫不是来砸场子的时候,却见屋子里那位男客突然面色微变,低声道:“不对。”
“什么不对?”
小二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了口,再定睛一看,趴在窗边往下瞧的女客已经微微侧过了头来,露出了一张漂亮得令人有些目眩的侧脸。
明寒衣挑起眼皮,淡淡瞥了一眼在走廊上探头探脑的店小二,放轻了一点声音:“你想到什么啦?”
一句话的工夫,晏棠已经起身向外走去。
明寒衣不由愕然,连忙追上去拽他的袖子:“晏棠,晏祖宗,你到底发现什么了,快说呀!”
晏棠抿着唇穿过酒楼中一桌桌酒兴高涨的食客,直到出了大门,忽然瞥了明寒衣一眼,没头没尾道:“他们没有认错人。”
明寒衣:“……哈?”
晏棠抬起头,神色严肃地望向相距了大半条长街的镇子另一端,轻声道:“如果他们并没有把我认作岑清商呢?”
如果明暲夫妇——或者说是移星阁——从来就清楚地知道客栈里这个每天换一副假脸的男人只是近来坏了他们不少事的宣青之徒,却绝非他们一直以来搜索追捕的乌蒙禁卫后裔的话……
明寒衣一愣,随即倒抽了口凉气:“娘欸!莫不是调虎离山?!”
晏棠点点头,加快了脚步:“与其大海捞针地搜索,不如坐等岑清商来与你我会合。”
而一旦确定岑清商已经到了,那么下一步要做的便是将他和明寒衣这两个变数远远引开,以便迅速动手!
明寒衣一想到此,不由懊恼地拍了一把脑门:“都怪我!我该想到的,那天我爹娘在商队院子外出现根本就不是为了找我,而是在打探岑清商的下落!亏得我还被他们做戏骗得团团转!”
可惜此时懊悔也于事无补了,两人离开客栈已有小半个时辰,这时间说短也短,但说长,也长到了足以发生任何事情。
街上依旧行人如织,晏棠罕见地露出了一丝不耐烦的神色,脚下一点,身形轻飘飘跃上了墙头,在房檐屋脊之间快速掠向客栈的方向。
大概是飞檐走壁的景象在受唐家堡约束的集镇里太少见,巡街的唐门弟子立即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其中一人呵斥了一声,剩下的则熟练地收缩了包围的圈子。
但下一刻,为首的唐门弟子突然迟疑了下。
——前面那俩人似乎是唐门的客人?
这一犹豫,便错过了最好的围堵时机,阵型也变得散乱了起来。明寒衣意识到了这一点,微微松了口气,一边追着晏棠继续往前跑,一边趁着与一个唐门弟子擦身而过的时候嚷嚷道:“追我们干嘛?快去找唐朝青老爷子,就说客栈出事啦!”说完,伸手一推,把对方推得一个趔趄,自己又借力往前蹿了一大截。
那唐门弟子慌忙稳住身形,稍一怔愣就迅速反应过来,冲同伴低喝:“快!上报!”
就在唐门将消息传回堡中的时候,晏棠和明寒衣也终于赶回了客栈。
也不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并没有血腥气或喊杀声传出,客栈中甚至可以称得上平静,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两人在门外对视一眼,目光中都略显疑惑。
从正门走进去,大堂中也一切如常,掌柜从柜台后面抬起脸,白胖的笑脸打着褶子,与以往一样殷勤地与两人打了声招呼,在他另一旁的走廊里,有个住店的旅客正打着哈欠从房中晃悠出来,似乎刚刚睡醒午觉,一切都普通得不能更普通。
“猜错了?”
这个念头在明寒衣心头一闪而过,随即,她就听到晏棠语调漠然地问:“后院商队的人吃过午饭了么?”
掌柜似乎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客官?”
晏棠抬起了眼睛。
但他没有再重复之前的问题,而是突然欺身逼近,单手抓住了掌柜的衣领!
掌柜猝不及防,白净的脸上现出明显的慌乱之色,两只手摆动挣扎起来:“客、客官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啊!”
晏棠却半点“好好说”的打算也没有,几乎是在对方张嘴的同时,便抬手干脆利落地卸了掌柜还在扑腾的两条胳膊,伴着关节错位的响声,硬生生地将话尾的“啊”给扯成了一声变了调的惨叫。
大堂里几个江湖人打扮的食客顿时面露惊色,纷纷起身,似乎要来打抱不平。
晏棠淡淡横过去一眼,没有理会那几人,瘦长的手指铁钳般箍在掌柜的脖子上,轻声道:“你眼珠的颜色和他不一样。”
刚刚还在惨叫的掌柜瞳孔一缩,声音戛然而止。
下一瞬间,一股紫黑的污血从他口角涌出,他肥胖的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晏棠动作顿了下,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低头瞅了那自尽得异常熟练的客栈掌柜一眼,又问已经吓傻了的店小二:“后院商队的人什么时候吃的午饭?”
店小二蓦地一个激灵,生怕步上掌柜后尘似的用双手护住脖子,结结巴巴道:“两、两刻前送、送过去的……”
晏棠彬彬有礼地一点头:“多谢告知。”
店小二:“……啊?”
明寒衣扶额,简直对晏棠这副见了鬼的脾气无言以对,连忙抓住他的胳膊:“快走快走!说不定还来得及!”
——商队人多,即便是惯于杀人放火的移星阁也没法在不惊动地头蛇唐门的情况下迅速控制住场面,所以杀手们最可能采用的手段便是在饭菜里下毒,而为了抓岑清商的活口,所下的多半只会是迷药,如此一来,若商队警醒一些,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而就在两人快速赶往后院的时候,大堂中几个狐疑的江湖人也纷纷来到了掌柜尸体边上,一名老者打量片刻,忽然伸手捏住了尸体脸侧的皮肤用力捻了捻,随后用力一扯,撕下一张做工精良的人皮面具,露出了底下截然不同的陌生面孔。
“嘶……”不知是谁小声抽了口气,若有所思,“唐门地界,怎么也……”
晏棠和明寒衣不知道大堂中的人们在感慨什么,自从进了后院的区域,两人的精神便全都紧绷了起来。
明寒衣默默往前走了一段,侧头瞥了眼旁边被树荫遮挡的围墙,嘴唇翕动几下,传音道:“那天我爹娘就在这附近。”
再往前一点,便是岑清商的商队所住的地方,而这道墙里面,则是另一间同样为人多事杂的商队和镖师们准备的小院,现在应该没有客人入住。
晏棠听出了明寒衣隐含的意思,打量了院墙几眼,摇了摇头,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可明寒衣还没走几步,忽然觉得身后不太对劲,连忙回头,却见背后一派鸟语花香,就是半个人影也没有。
明寒衣:???
不是,刚刚那么大一个人呢?
但紧接着,一声刀刃入肉的独特声响就打断了她的腹诽,她神色一正,双眼直勾勾盯向那处空院落的围墙,像是要透过墙砖看到里面的景象一般。
兵刃相接的声音越来越密集,间杂着几声沉闷的重物落地的响动,但除此之外,仍旧没有人呼喊出声,仿佛墙里的全都是哑巴一般,一时间气氛十足诡异。
明寒衣轻轻“嘶”了声,转开视线,加速向商队的院子跑去。
她知道晏棠的伤势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既然他让她继续往前走,那她也就只能当他有把握对付院子里埋伏的杀手了。
商队的院子同样一片静谧。
明寒衣吸了口气,一脚踹开大门,但人却没有出现在正门口,而是在门开的一瞬间就贴着墙根溜出去了三丈远,找了个树荫下的角落翻身上了墙,又从堆积的货箱后面跳了下来,顺着箱子之间的缝隙探头望向院内。
“嚯……”她小声惊叹了一句,“这怕不是得睡落枕吧?”
院子里已经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因为迷药突然发作的缘故,许多人栽倒的姿势异常扭曲,正如明寒衣所说,若是将来醒了,身体定然会十分僵硬难受。
当然,若是他们没有及时赶回来,待到杀手们过来收尾,只怕尸体也就不需要担心落枕的小问题了。
明寒衣嘴里不着调地咕哝着,动作却并未停下,在确定院子里没有杀手之后,便飞快地从货箱后面蹿了出去,目光扫过睡死过去的商队伙计们,最后落到一处厢房的门口。
在那里,还有几个靠墙瘫坐在地上的人,每个人都抓着刀,身上也都带着大大小小的血痕,那是他们自己割出来的,只为了用疼痛来维持最后的一线清醒。
看到明寒衣走过去,他们立刻拄着兵刃摇摇晃晃地支撑起身子,咬牙切齿地对来人怒目而视,混沌恍惚的视线显然已经分辨不出对方的身份。
明寒衣懒得解释,扣了几颗小石子在手里,挨个将那几人打晕了过去,抬脚进了他们背后的屋子。
桌上还残留着饭菜的香味,但几个盘子却被毫不留情地砸碎在了地上,桌面显得有些空荡,一个白衣男子正人事不省地趴在桌边,像是醉倒了一般。
看身形,应当是又走运逃过一劫的岑清商。
明寒衣松了口气。
可她正要过去仔细查看,忽然眉头一皱,脚步蓦地收住,定定瞅了那桌边的青年半晌,幽幽道:“岑公子莫非也好梦中杀人?”
这话一出,本该正在昏睡的岑清商周身微微一僵,片刻后,他缓慢地抬起头,而随着这个动作,被他紧握着的泛着暗紫色泽的刀刃也从袖口显露了出来。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足足四五次呼吸那么久,终于,明寒衣转开视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行啦行啦,看你还活蹦乱跳的我就放心啦!你老实待着吧,我去帮晏棠的忙啦——隔壁埋伏的杀手怕是不少,他可别不小心再把伤口扯开了……”
她嘟嘟囔囔地说着,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在向旁人解释,边说边转身往外走去,姿态放松而毫无防备,像是丝毫没有别的念头似的。八壹中文網
在她身后,岑清商仍旧握着短刀的刀柄,指尖在精钢雕琢的纹路上面缓缓摩挲,眼神幽暗。
就在明寒衣要跨出门槛的时候,他突然开口:“明姑娘!”
明寒衣脚步一顿,回头睁大了眼睛:“你又咋啦?”
岑清商撑着桌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明寒衣听完,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满面疑惑:“你让我把你扶到院子边上去?”她想了想,谨慎地选择词句:“你看着也没那么……嗯,活蹦乱跳,真要去凑那边的热闹?万一对面真跳过来个杀手或者飞过来两把刀,砸你脑袋上你都躲不开你知道吗?”
岑清商:“……”
他被噎了下,但缓过来之后还是点点头,有些不安似的苦笑道:“在下明白,但……离这些伙计远些,至少出了事也不会再牵累他们。何况,就算是在下自私吧,我总觉得在你和晏兄身边更安心些。”
明寒衣:“……哦。”
她琢磨片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也对,把你带在旁边,至少照应起来方便!那就走吧!”
说着,便折返回来扶住了岑清商。
像是根本没有发现他藏回袖中的那把短刀仍旧未曾归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