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岑清商却仍不大想回客栈。
他心里像是被一股无名的细火灼烧着,说不上焦灼难耐,但仍有些烦躁,便带着几个跟班以及更多明里暗里注视着他的、来自于唐家堡的眼睛在集镇街道上来回走着。
终于,就在他听见身后几乎毫不掩饰的“哎呦”一声时,旁边一条黑漆漆的巷口露了出来。
岑清商微微一惊。
之前他走得心不在焉,竟然没发现这里还有条不起眼的窄巷,他不由驻足,本能地放轻了呼吸,一边又忽有所感,偏头撩了一眼从不远处房檐上露出个脑袋讪笑的唐门弟子。
那唐门弟子见他望过来,立刻龇牙咧嘴地冲他比了个手势,可惜因为逆光的缘故,看得不是太分明。
岑清商犹豫了下,正在琢磨对方的反应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候,那条巷子里忽然传来了略微调高的说话声。
是明寒衣的声音。
岑清商猛地向后退了半步,将身形藏在了墙后。
他的心脏疯狂而沉重地跳动起来,如若擂鼓,而在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他也渐渐看清了明寒衣对面的人。
人有两个,一男一女,都尚在壮年,穿着南疆常见式样的衣裳,正如刚才他在一瞬间预感到的那样,那两人就是明寒衣的父母。
此时此刻,在眼前这条狭窄幽暗的深巷中,那对鬼鬼祟祟的夫妻正与明寒衣聊得十分投入,连巷子外面多出了好几个人都没有察觉。
一个商队伙计模样的汉子上前,悄声问:“公子?”
岑清商摇了摇头,制止了下属们继续发问,凝神仔细往下听。
巷子十分幽深,即便全神贯注,也只有只字片语落入耳中,但也正是这零碎的几个字词,就足以让他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一点点绷紧,眼睛也慢慢地眯了起来。
毫无疑问,那对男女正在苦苦哀求明寒衣,试图让她倒戈。
一面是陈年旧事里的“恩人”——哦,不对,还不是恩人本人,而只是他的遗孤,另一面,则是一同生活了十几年的父母双亲……岑清商神色木然,胸口却隐隐发冷,在他看来,这本是个无需思考就可做出的选择。
或许他应该……
但他还没亲耳听到明寒衣的回答,另一边房檐上的唐门弟子就再也忍不住了,跑到他身边劝道:“公子啊,夜里不太平,咱们还是回去吧?”
也不知是哪个字声音稍大了些,巷子里的人骤然被惊动,一个低沉的男声厉声喝道:“是谁?!”似乎就要冲出来查看。
谁知下一瞬,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响就飞快地远去,看来那两条被打草惊了的“蛇”只是在虚张声势,仅仅装模作样地喝问了一声,就脚底抹油逃得不见踪影了。
岑清商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向那坏了事的唐门弟子。
唐门弟子被他看得一激灵,连忙摸摸后脑勺,讪笑起来。
这时,巷子里微弱却并非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忽然响起,很快就接近了巷子口,明寒衣的身影不遮不避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岑清商:“……”
他还没有决定应当以怎样的态度面对明寒衣,是该装作无事发生,还是痛心疾首地质问,又或应当云淡风轻地表示出自己对对方的信任……
明寒衣也没有给人继续思索的时间。她在岑清商面前三尺站定,淡淡打量了他身后不远处隐含戒备之色的下属几眼,又看了看左顾右盼装傻赔笑的唐门弟子,从袖中暗袋抽出一张略微发皱的字条。
“喏,刚才我出来溜达透气,有个小乞丐塞给我的。”
岑清商还没动作,一个下属便生怕纸上有毒似的飞快地抢先接过了字条,当着所有人的面展了开来。
纸上只有一行字——左前歇业药铺边,巷内一晤。
显然是在盯上了明寒衣的行踪之后匆匆写就的,若非连这也是设计中的一环,那么看起来今日的会面确实只是临时起意。
岑清商垂下眼,心念百转,紧绷的嘴角却不着痕迹地展开,温声浅笑起来:“明姑娘何须如此,今日若非你与晏兄及时赶来,在下想必早已遭逢不测,在下就算再谨慎多疑,也不至于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明寒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精致的脸孔像是套上了一层细腻的白瓷面具。
两人站得相距不远,关系也本应更亲近——昔年与近日的恩情纠葛层层累积,足以让双方成为性命相托的知交信友。
可在这个时刻里,越是本该无间,便越是令人感到疏远。
“无间……”明寒衣忽然生出个奇异的念头,“究竟是‘亲密无间’,还是佛家所说的‘无间地狱’的无间呢?”
但这种突如其来的古怪思绪并未在脑海中停留太久,她转开视线,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膀:“哦。”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便一扭头,大摇大摆地穿过众人走了。
岑清商:“……”
那个“哦”是什么意思?
明寒衣自然不会给他解答。
实际上,她根本半点意思都没有。
她这会儿心里仍旧在一阵阵烦乱。正如她当着众人说的,今天被她那对好爹娘逮到,纯属流年不利,瞎猫让从天而降的死耗子砸了,可单单是被逮到也就算了,她却没想到她爹娘不仅没有丝毫反省或是愧疚之意,反而一上来就哭惨,口口声声只拿体内被种了蛊来说,前一句“蝼蚁尚且贪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后一句便是“你就忍心不帮忙,眼睁睁看着爹娘暴死街头”……说得明寒衣简直要觉得自己是天字第一号的冷血王八蛋了。
可她还能怎么做呢?
恩将仇报,反手捅恩人的遗孤一刀?还是把他捆起来,绑个蝴蝶结拎到移星阁门前当见面礼?那就能让她变成个热心又孝顺的大善人了?
深夜的街上冷冷清清,只有长短参差的影子在月下簌簌摇动。明寒衣站在客栈大门外,听着里面传出来的隐约人声,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好人……”她喃喃自语,“可真他娘的难当啊……”
……
“这世道,好人难做,平日里累心劳力不算,还说不上什么时候就让人暗害,死不见尸了!”唐家堡一间私密的会客厅中,有个略显嘶哑的声音冷笑道,“反倒是坏事做尽的恶人,不仅逍遥自在这么多年,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地跑到苦主家门口招摇呢!”
在那一脸阴沉、安着一只木头假手的男人旁边,坐着的是个看上去有些柔弱的中年女子,闻言沉默半晌,缓缓摇了摇头,也低声附和道:“朝岚的话不好听,但又何尝不是事实。掌门师兄杳无音讯近二十年,平日没有人愿意明说,可其实……就在那两个贼子的图谋暴露的时候,大伙就都知道他们是绝不会放任师兄活着的……”
那面相柔婉的女人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调却渐渐坚定起来:“如今天工谷门庭凋敝,很多事已有心无力,但如若唐家堡真的发现了那两个贼子的行迹的话,还请务必告知我等,我们……纵使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在两人对面,唐朝青和唐朝暮两人对视一眼,皆有些无奈,但更多确实唏嘘。
眼前的阴沉男子是他们的幼弟,也是唐门朝字辈的最后一人,二十多年前,在以精妙机关术闻名蜀中乃至全天下的天工谷仍旧人丁兴盛的时候,与当时谷主的女儿两情相悦,算是半入赘到了天工谷,而两家门派的关系也因此愈发亲密。
可如今,二十余年匆匆而过,当初烂漫无邪的少年少女已成了两鬓微霜、心怀苦闷的中年人,往昔门庭辉煌的天工谷,也凋零败落,几乎成了这蜀中大山间一片无人问津的废墟残垣。
当年一场巨变之后,天工谷门人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些四散逃亡,流落江湖,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弟子仍然坚守在日渐衰败的家园中,而唯一支撑着他们的信念,便是向着那场灾厄的始作俑者复仇,为自己更为许许多多罹难的亲友师长们寻求一份公道。
良久,唐朝青略显尴尬地长叹一声,晃了晃脑袋:“这……我当初就是看着那女娃娃手艺和你们有点像,还以为是当年哪个流落在外的天工谷弟子的后人,谁能想到她爹娘竟然是……”
他没把话说完,那看似温婉的女人却开口了,一字一句,平静中蕴藏着仿佛无穷无尽的恨意:“邵琪,还有……明暲!”
她停顿了一下,让呼吸重新变得平静下来,低声提起了另一件事:“至于那个姑娘,还要劳烦青哥和暮姐找个合适的机会,引她来谷中一趟。”
这话一出,不仅唐朝青两人,连她丈夫唐朝岚也愣住了,愕然道:“阿乔,你让她来谷中做什么!她也配?!”
明乔默然片刻,忽然笑了笑,安抚地按了下丈夫完好的那只手:“青哥不是说她似乎不知道当年的事情么,既然如此,咱们又何妨陪她做一场戏,如果能因此试探出天工秘典的下落,也算能告慰爹娘和师兄师姐他们了,区区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唐朝岚:“……”
终于,他面色阴冷地点了点头:“也好,也该让她知道知道她的好爹娘都做过什么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