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明寒衣就接到了由唐朝暮亲自送来的请柬。
她被对方眼神中的微妙意味盯得寒毛直竖,只觉这当了大半辈子唐大小姐的女人多半脑子有点毛病。
“天工谷?”她浑不在意地抖了抖手里的请帖,皱眉道,“不是说了嘛,我跟那地方半点关系也没有,他们请我过去干嘛?”
又小声嘀咕:“莫不是嫌家里东西多,居然敢主动招贼……哎呦!姓晏的你打我做什么!”
半片瓜子皮中劲力耗尽,轻飘飘从明寒衣头上落了下来,她狠狠瞪了晏棠一眼,啧了声:“行吧,我去就是了。”
等人走了,才一收刚才的散漫神色,锁好房门,凑到晏棠旁边:“你觉得哪里不对么?”
据她长久以来的了解,晏棠虽然是根棒槌,却绝不是那种不分场合瞎捣乱的棒槌,但凡他做出什么古怪的举动,多半就意味着事情里有更大的蹊跷。
谁知,这一次她却失策了。
晏棠八风不动地坐在被她嗑了一堆瓜子皮的桌旁,低头仔细擦拭着宣青给他的那把玄铁重剑,被连续问了好几次,才慢吞吞道:“好奇罢了。”
明寒衣:“哈?”
晏棠挑起眼皮瞥她一眼,依旧惜字如金:“我对天工谷好奇。”
明寒衣:“……??”
她脸都快绿了,憋了半天才幽幽道:“敢情我就是你那块敲门砖……”
晏棠嘴角微动,似乎是想要笑一下,又或是打算说些什么,但无论哪种,最后都未能继续下去,他重新低下头,再一次将表情隐藏在了暗影间。
得到了明寒衣的回应,当天下午的时候,一架模样奇怪的马车就停在了客栈后门外。
其实严格说来,这已经不能算是“马车”,毕竟它既没有马拉,下面也没有车轮,取而代之的是几条细长的木腿,若非要比较的话,或许更像传闻中诸葛丞相所做的、背负着宽阔车厢的某种木牛流马。
明寒衣穿过外面啧啧称奇的围观人群,在看清了这辆马车的时候,先是一阵新奇,但紧接着,不知为何心头就骤然一紧。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某些景象仿佛倏然投下了一闪即逝的影子,模糊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她无意识地抓住了晏棠的手腕,声音轻得有些飘忽:“那些机括……我,我好像见过这种车。”
晏棠歪头看过来,却没有说话,慢慢地将手抽出来,抵在明寒衣后心,轻轻地推了一下。
随后,在明寒迷茫而又疑虑重重地钻进马车的时候,他漫不经心似的回头,视线落在了围观人群外侧。
岑清商站在那里,站在好几个前来护卫的下属和唐门弟子之间,却给人一种孑然立于空旷莽原上的错觉,他那张斯文俊秀的脸上表情复杂极了,仿佛同时糅杂了怀念,渴望,与痛恨……或许还有更多的意味,但晏棠并不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实在无法分辨得更清楚。
两个人的视线交汇一瞬便各自转开。
晏棠抬手放下了车窗边的竹帘,再看向人群外面时,就只瞧见岑清商走回客栈的背影,似乎他刚才仅仅是与旁人一样出来看热闹的。
下一刻,马车动了起来,明寒衣似乎有点不安,飞快地又拨开竹帘,将脑袋探了出来,紧张兮兮地叫唤:“哎哎,要是我没回来,一定是被他们害了,晏棠你可要给我报仇啊!”
晏棠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假装自己不认识她,毫不迟疑地走进了客栈后门。
但就在迈进门的同时,他就停了下来,向一侧看去。
这处小门本就偏僻少有人走,而进门后堆放杂物的地方则更加僻静了,此时,就在那里正站着个人。
岑清商已经恢复了素日里的斯文和优雅,神色间再不见半点挣扎,微笑道:“我猜晏大侠有事想要问我,所以特意在此等候。”
晏棠向四周扫了一眼,发觉旁边一个人也没有,便直白地说道:“你刚刚不是在看那辆车,你在看明寒衣。”
岑清商露出错愕之色,低叹一声:“人皆说晏大侠生性耿直,不通人情世故,呵,足可见人言不足信。”
晏棠漠然地站在原处,等着下文。
岑清商只好摇摇头,笑道:“只不过想起了些旧事,一时迷惘罢了。晏大侠但请放心,在下不会……”
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就算自己的神情再真挚、言辞再恳切,怕是也难以取信于眼前之人,他便停了下来,笑意一点点收起,淡淡道:“晏大侠,你既然知道我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便更应该清楚,在找到乌蒙王陵,取得金印之前,我绝不会让明寒衣遭遇任何不测——毕竟除了她,这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人能帮我达成目的了。”
晏棠静静看了他片刻,像是认可了这个答案,收回目光,准备离开。
岑清商却忽然唤住了他:“若晏大侠有空,可否请你陪同我出去一趟?”
晏棠:“有空,不可以。”
岑清商:“……”
一瞬间,他再次忍不住怀疑明寒衣是不是吃错了耗子药,怎么就能看上这么个玩意。
怔愣的工夫,晏棠已再次迈开步子,回了客栈房间。
客房的门与一刻之前他离开时没有什么分别,他夹在门缝中的头发丝也还在原处,但他还是轻轻皱了下眉头。
屋子里有极轻而绵长的呼吸声,应当是个练家子,只不过不知为什么没有刻意压低气息。
怎么所有事情都赶在同一天了?
晏棠想了想,推开了房门。
屋里窗边坐着个人,晏棠的玄铁重剑正横在他膝上,他右手里握着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身。
晏棠:“今天已经擦过了。”
那人抬起头来,正是姜东离,只是比上次分别时更加消瘦了几分,似乎这几天过得相当辛苦。
他爱惜地抚摸着乌黑古拙的剑身,理所当然道:“好剑有灵性,平日里你对它越珍视,关键之时,它越与你心意相通。”
晏棠漠然转身:“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加深感情了。”
姜东离:“……”
他眼角抽了抽,扬手把手帕冲着晏棠的脑袋拍了上去。
晏棠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略一侧步,并指夹住那片手帕,看着它失去了内力支撑,软软垂落下来,忽然想起了早上那只瓜子壳,一时有点心情复杂:“说吧,又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姜东离却没急着开口。
沉默良久之后,他忽然问:“你怎么没和她一起去?”
晏棠:“你知道她要去哪里么?”
姜东离:“我怎么会知道。”
晏棠道:“天工谷。”
姜东离更加不解,回想了下:“我记得当日机关楼中,唐朝青前辈曾多次提起这个名字,应当是个神秘的没落门派,怎么,明寒衣与它扯上了干系?”
他一副“那个倒霉女贼不是把人家压箱底的宝贝偷了吧”的语气,晏棠不禁无奈:“我怀疑寒衣的父母曾是那个门派的人。”
顿了顿,他清冷漠然的语声中多了分讽刺:“而且多半是干过什么坏事的逆徒。”
姜东离奇道:你怎么知道的?……不,让我想想,唐前辈一直怀疑明寒衣与天工谷有渊源,但天工谷销声匿迹已久,她的年纪不可能是那里的弟子,那就只会是父辈的关系。”
而众所周知,明寒衣那对能逼着闺女去做贼的好爹娘可绝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
晏棠颔首道:“还有,被唐门那般重视的天工谷泯于世间一蹶不振,本就是件奇怪的事情,而这个隐世已久的门派突然点名要见寒衣,我怀疑她父母是当年秘辛中的重要参与者,甚至是罪魁祸首。”
姜东离诧异地看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假脸:“那你还让她自己去羊入虎口?”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瞧见晏棠漠然地勾起了嘴角:“她该知道真相。而且,刚才岑清商对我说,寒衣对他有用,所以他不会害寒衣,天工谷也是一样。”
姜东离若有所思。
确实,若无所求,那个神秘的天工谷又何须请动唐门长辈作保,光明正大请明寒衣前去?
等等——
姜东离突然觉察到一件事,疑道:“你与岑清商撕破脸皮了?为什么?”
晏棠正要点头,动作猛地顿住。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姜东离面前过于大意了,竟然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姜东离还不知道医元的存在,更不知道那个掌握着一手毒蛊之术的老者就是引发了宣青体内陈年旧疾的罪魁祸首,也是最终导致了宣青之死的引子!
若他知道了医元是被岑清商派去的……
“你在隐瞒什么?”姜东离敏锐地发现了晏棠的异样。
晏棠抿住嘴唇,定定看着姜东离。
岑清商是明寒衣恩人的遗孤,也是他血脉上的堂弟,可对面之人却给了他能够堂堂正正活在这世上的身份,更曾经在生死之际对他舍命相助,其中情义又岂会比兄弟稍减半分!
晏棠发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之中。
然而下一刻,姜东离却叹了口气:“算了,不想说便不必说,你又不是我的犯人。”
晏棠沉默了下,无意识地按了按心口的位置,低声道:“等我想清楚了,会告诉你。”
两人默契地终止了这个话题,姜东离轻咳一声,终于提起了自己的来意:“前两天和你说的寒江叟的事情,你有线索了么?”
晏棠:“……”
姜东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过于心急了:“我知你还在养伤,只是昨日开始我这边渐渐发现了一些蹊跷,客栈向来三教九流汇聚,消息灵通,所以再来找你问问。”
晏棠立即问:“什么蹊跷?”
姜东离眉间隐隐的忧色再度浮现上来,声音转轻:“这一路上,从没有人真正见过‘寒江叟’,就好像……”
可一个从六扇门大牢一路逃到蜀中的人犯,辗转千里,怎么会从未落入任何人眼中呢?
姜东离注视着晏棠的眼睛,一字一顿:“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