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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的那些话,你信么?”

回到客房后,明寒衣思忖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问晏棠。

晏棠却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她,反问:“他感觉愧疚,或者没有,对你而言有区别么?”

明寒衣一愣,摸摸下巴:“啊……这么说的话,好像还真没有。”想通此节,她长出一口气:“我懂了,不管他就是了!”说着便要回去睡觉。

却不想晏棠的声音及时地从后方追了上来:“在天工谷发生了什么?”

明寒衣身形顿时僵住,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啧……你到底还是问了呀,”好一会,她重新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撇嘴道,“我还以为你真的都猜到了呢。”

见晏棠不接话,她脸上装出来的轻松渐渐变得有些尴尬,在对方的注视下一点点落了下去,最终化作了一声意味复杂的轻叹,走回桌边坐下:“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和你想的差不多,他们特意请我过去,就是因为听唐门说发现了我爹娘的行踪,想要报仇——啊,你应该猜到天工谷的败落就是我爹娘干的好事了吧?”

她说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自己却还没意识到,晏棠也不戳穿,只是默默地将那些颠三倒四的话语中透露出来的线索与自己的猜测两相印证。

明寒衣说着说着,声音愈发低落,眼中也流露出浓重的迷惘之色:“小楼,你知道么,天工谷和我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我以为那里多半又是个遭了灾的圣蝎门似的地方,可是……那里很漂亮,真的很漂亮,溪谷之中流水潺潺,大片的绿茵边上是一棵棵参天的古树,树上安着可以自己升降的梯子,从地面直通林荫中的树屋,还有从下方汲水的机关水道,谷中间的空地上铺着雪白的石砖,一座很高的机关楼就矗立在那里,每当有风的时候,檐角的铜铃就会奏出悠扬的乐曲……”

可以想象,若是在二十多年前天工谷鼎盛的时候,那一定是个如同人间仙境一般美好到不真实的地方。

可是,那样美好祥和的天工谷,如今却只剩下了一片废墟。

大片古木与屋舍被烈火烧毁,无数机关残破不堪,勉强运作时总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可怖声响,仿佛下一瞬间就会彻底坍塌破碎,就连中央机关楼奏出的乐曲,也只剩下了半阙,缺失的部分与机关楼被烧焦的屋顶一同,也与上百个至死都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的天工谷弟子一起,被永远地埋葬在了二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之中。

明寒衣忽然笑了声,自嘲道:“也难怪他们那么恨我爹娘,那么漂亮的地方,上百条人命……你说,就算是一百只狗,一百条鱼,一个个杀过去,也总要花些时间对不对?但凡中间有一点点良心发现,也不会……”

何况那些中了迷药,毫无反抗能力地惨死在他们手下的,还是与他们朝夕相处了许多个日日夜夜的同门!

难道他们就真的一点人心都没有么?

晏棠静静听完,却并未评价明暲夫妇二十年前犯下的罪孽,只问道:“天工谷的人伤到你了么?”

他很清楚,天工谷请明寒衣过去,多半是有所求,有了这一层关系,即便她是仇人之女,也不会悍然出手。可这只是从道理上来说,而这世上,还有许多事是不讲道理的,尤其在涉及到人心的时候。

明寒衣像是没反应过来,神情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嘴角噙着讥讽的笑:“伤到我?怎么可能!我是谁啊,我可是明暲和邵琪的女儿,从小就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简直是个天生的坏种,就凭他们那仨瓜俩枣的废人,别说还投鼠忌器,想从我这问出什么秘典的下落,就算专门给我设个鸿门宴,只怕也——”

“你是个好人。”晏棠突然开口。

明寒衣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

静默片刻之后,她忽然猛地扭过头,睁大了眼睛,要瞪穿窗户似的死死盯住窗口。

晏棠依旧平静,只是了然地用指尖在她眼角轻轻摩挲了一下,感受着那里些微的湿意,淡淡重复道:“明寒衣,你是个好人。”

明寒衣抿紧了嘴唇,一声不吭。

晏棠便也陪着她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漆黑寂静的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声笑。

明寒衣立刻捂住嘴,可并没有什么用处,笑声还是无法遏止地从她口中流泻出来,越来越大,在静夜中显得异常突兀,几近诡异。

她索性不再掩饰,抓住晏棠的手,笑得前仰后合,而晏棠就站在她身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疯疯癫癫地大笑。

终于,明寒衣像是笑得累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静了片刻,忽然用一种冷漠而木然的语调问道:“你不觉得好笑么?我这半辈子,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能见得光的好人,可整个世道都在告诉我,我身上到处都是污血——真的,假的,自己赚的,别人泼来的,还有出生时就带着的,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品味着某种绝妙的讽刺之感,嘴角微微勾起,嘲弄道:“而唯一一个真心以为我是个好人的,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头子。”

晏棠:“……”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如同白瓷人偶一般木然坐在对面的明寒衣。

两人都很清楚,他虽然被移星阁训练了许多年,却从未融入他们,更不曾真正杀害过一个无辜之人,但此时此刻,晏棠心中却没有丝毫反驳的念头,仿佛有一种更沉重的、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悲凉之感无孔不入地浸透了所有的一切。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晏棠有些遗憾,遗憾他自幼遭祸,没能以岑霜楼这个名字,在岑清商所描述的那个本该属于他的家中长大。他忍不住设想,若他是个清风朗月的正道世家子弟,是不是今日他对明寒衣说的话会更加有分量一些,而不仅仅像是一只潜伏在黑暗之中的野兽在徒劳地为自己的同类舔舐伤口……

明寒衣慢慢放开了晏棠的手,站起身来:“你说得对,我该出去走走,散一散心。”

不等对方说话,便又加了一句:“一个人。”

晏棠:“……好。”

他垂眸看向手掌,掌心还残留着一点冰冷的触感,而身后已经传来了门扉关合的声响。

……

其实明寒衣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

在说出刚才那句话之后,她就开始后悔了。

她与晏棠两个人的相遇全然出于巧合,之后与其说是两情相悦,更像是两只走投无路的困兽被同类的气息引诱,沉溺在炽烈而虚幻的快乐之中,以此来逃避注定的穷途末路。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明寒衣觉得自己有些记不起来了,仿佛所有的变化都出现在潜移默化之中,等到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习惯了身边有一个冷冷淡淡的身影,也习惯了从对方淡漠的表象下寻找那点隐藏得极深的坚定与温柔。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静水流深的温柔纵容,她才会前所未有过地安心下来,也才会不自觉地变得人性,甚至开始用刺伤对方的方式来宣泄自己心中积淀的愤懑。

可不该是这样的,明寒摸着街巷旁冰冷的墙砖,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默默地算着自己剩下的时间——一年,半年,还是三个月?在蛊毒彻底发作,将她啃噬成个可怖的空壳之前,她真的要用最后这段宝贵的时间去伤害她这一生里唯一喜欢过的人吗?

难怪晏棠有时会戏谑地说她不聪明,确实,她可真是个蠢货……

而就在这时,忽然随夜风飘来了一声真幻难辨的召唤声。

“过来!寒衣,过来!”

明寒衣一愣,迅速从思绪中抽离出来。

月亮已经半沉,黯淡清辉只能勉强照亮最宽阔的主街,其余地方全都被深深浅浅的暗影笼罩着,树影在风中簌簌抖动,像是无数奇形怪状的小鬼趴在各个角落里探头窥看。

比这种奇诡的幻觉更令人不安的是,明寒衣认出了那个飘渺的声音。

“阴魂不散哪……”她微微动了动嘴唇,无声自语。

邵琪不知道明寒衣正在做何感慨,昨夜一别,他们夫妇两个自然不肯死心,于是乔装打扮,好不容易避过各处的唐门眼线,在这里守了一整天,总算又找到了个机会。

明寒衣慢吞吞地靠近了暗巷口,眯了眯眼睛,看向巷子里勾肩驼背装作更夫模样的父母。

“真奇怪,”她看着那两张虽然经过了巧妙易容,却还是依稀能找出些许熟悉痕迹的脸孔,心里想,“明明是模样如此老实的两个人,在听着同门那一声声濒死哀呼的时候,为什么竟然连丝毫动容都没有呢?”

她的异样表情引发了邵琪的警惕。夫妻两人不由左右张望,发觉附近只有晃动的树影时,才松了口,伸手去扯明寒衣:“快进来!古古怪怪做什么呢,别引来唐门的人!”

明寒衣没有抗拒,顺从地走进了漆黑的深巷里。

邵琪与明暲对视一眼,试探开口:“寒衣啊,昨日爹娘说的事情,你可想好了没有?”

明寒衣:“……”

明暲误解了她的沉默,脸色顿时一沉:“好你个不孝女!你这是要眼睁睁看着你爹娘去死啊?!你——等等,我听说白日里有架不用马拉的车在客栈外停了一会……是不是有人找上你了?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最后几句一声比一声紧,到最后,明暲已经紧紧抓住了明寒衣的胳膊:“你说啊!到底怎么回事!”

明寒衣抬起眼,原本或许是想如同以往一样做戏敷衍过去,可看到对方的反应,便知道没有成功。

即便光线黯淡至极,也仍能看出明暲脸色忽青忽白,好一会,邵琪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寂,她做出拭泪的模样,低低哽咽道:“傻孩子!不管那些人对你说了什么,你都不要信。当年的事都是意外,你可知道,你爹当初本有大好天资,前途不可限量,可天工谷那些人……他们嫉贤妒能,处处排挤你爹,我们气不过,这才叛出谷去的!谁知他们紧接着就遭了难,剩下的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非要把那么大一口黑锅扣到我们头上……”

明寒衣漠然听着,心底一片冰凉。

他们似乎还不知道,那个意外看到了“蒙面杀手”真容的唐朝岚在断了一臂还被一剑穿胸的情况下居然还是活了下来,直到今日仍旧活蹦乱跳。

见明寒衣低着头不说话,明暲和邵琪只当她已经被说动了,连忙又提起旧话:“好女儿,你还没说,到底想得怎么样了?”

明寒衣依旧垂眸看着地面,低低地说道:“我说过了,岑公子是我恩人的遗孤,从小你们就教我要寻找恩人报他的救命大恩,现在为何又要让我去害他唯一的骨血?”

“这怎么能说是害呢!”不等她话音落下,明暲便道,“不过是移星阁想要找个地方问他几句话而已!”

明寒衣:“……”

或许也发现这话确实可笑,邵琪拽了拽丈夫,再次哽咽开口:“寒衣,爹娘也是没法子了,那蛊……你不知道有多可怕,就在前两天,移星阁的人当着我们的面杀了个人,就用那种蛊……”她脸色苍白地捂了下肚子,生怕说话声惊动蛊虫,令它提前钻出来似的:“爹娘是教你要报恩,可这报恩,总得自己先活着才能报,对不对?要不……你要是实在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就找个机会把那位小岑公子约出来,然后离席一小会,也不用你亲自动手,什么都不用你做,你看这样好不好?”

明寒衣蓦然抬头。

巷外风声又起,鬼手般晃动招摇的影子明灭不定,忽然,一角黑云遮住了大半的月光,前半夜还清光满盈,此时竟然像是要下起骤雨来了。

明寒衣站在距离巷口不远处,月光与黑暗在她身上交错,如同撕裂,让她的面容也显得阴晴不定。

片刻后,她在明暲夫妇殷切期待的注视下轻轻摇了摇头:我看不好。”

“你!”明暲大怒。

邵琪又要拽他,可这次却没拽住,只听他阴沉沉道:“好啊,你天天叨咕着想做什么好人,结果就是这么做的?你不舍得伤那个小白脸一根汗毛,却忍心让你亲爹娘去死?!哈,哈哈!你可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好人哪!”

明寒衣脸色一变。

明暲知道自己戳到了她心中痛处,立即又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高洁人物?呸!别装模作样了!你骨子里就和我们一样,都是自私自利,只管自己,不在乎别人死活的坏种!你还有脸质问天工谷是不是我灭的?我告诉你,就算是我,就算我再坏,也没坏到亲手送我亲爹亲娘去死!”

明寒衣:“……”

她与岑清商那“小白脸”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可明暲这话她却依旧无法反驳。她确实一直都很清楚,在选择了“报恩”与“不伤及无辜”的同时,也就等同于宣告了明暲夫妇失去了被移星阁利用的最后价值,而这何异于直接送他们去死……

他们固然自私,也坏到了骨子里,可作为女儿,她真的应该亲手把他们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么?

见到明寒衣脸上显出难以压抑的痛苦挣扎之色,邵琪眼中闪过欣喜的光彩,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好女儿,别听你爹瞎说,他就是气坏了。娘知道,你从小到大就是嘴硬,其实可乖了,也知道心疼爹娘,你肯定……”

话没说完,明寒衣忽然抽回了手,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难以阻止的坚决。

她抬头看着邵琪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们去死吧。”

明暲、邵琪:“!!”

两人全都愣在了当场。

明寒衣全身都在发抖,感像是被泡在三九天的冰水里,冷得几乎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可即便如此,仍然清晰地说道:“岑清商或许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在与移星阁的恩怨里,他只是无辜的受害者,我永远不会去加害于他。而你们……我无权替受害者评判你们犯下的罪,可如果你们没有背叛天工谷,便不必去南疆隐居,我也不会差点丧命被恩公所救,更不会有后面这一切,到了今日,我只能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你们做过的孽,我不会再用更多的罪孽、更多无辜者的血去遮掩,如果我这样做的结果是让你们丢掉性命,那……你们就去死吧。”

她说完,注视着面前夫妇两人因为震惊而失语的面容,眼前忽然有些模糊,只觉过去的一切像是尽数落入了火中,千头万绪一起被烧尽,只剩下荒凉的火灰。

“同样,”她转身,在走出巷子前略一驻足,轻声道,“如果害死你们是我犯下的罪孽,我对任何惩罚都甘之如饴。”

明暲脸色倏然剧变,像是终于清醒过来,明白了明寒衣并非在说气话,而是每字每句都是认真的,不由提高了声音,急声叫道:“你会后悔的!你根本不知道,移星阁要找的是乌蒙王陵的线索,你当年就是被从那里带出来的!只要我告诉移星阁,你会比岑清商的下场还——”

明寒衣头也不回,淡淡道:“那就告诉吧,我等着他们。”

说完,片刻也不再停留,径直走出了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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