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寒衣走后,暗巷立刻就恢复了沉寂。明暲夫妇僵硬地盯着对方的眼珠看,表情僵硬阴冷至极,虽然没有语言上的交流,但就在这默默无声的对视中,两人似乎慢慢地达成了某种共识。
终于,邵琪极小声地开口,做了最终的确认:“回去告诉他们?”
明暲青白的面皮猝然抽动了好几下,一种混杂着不甘与愤恨的奇特表情浮现出来,他注视着明寒衣背影消失的方向,冷冷道:“不能留了!再留下去,迟早是个祸害!”
轻描淡写的一问一答里,俨然已经决定了明寒衣的命运。
可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两人一转身就齐齐僵在了原地。
“你!”邵琪差点尖叫起来,“你怎么会在这?!”
明暲也没比妻子好到哪里去,看上去活像是见了鬼。
在两人对面,仅仅一两步远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人影,那人影一身黑衣,仿佛要溶在黑暗之中,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清晰锐利,泛着漆黑幽冷的光,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地府索命的黑无常。
夫妇俩根本没有察觉到这神出鬼没的黑无常是什么时候靠近的,却认出了他的身份,正是和明寒衣厮混在一起的那个神秘的男人,传说中一代剑神宣青的徒弟。
晏棠并不在意对方对自己的评价,没有开口回答,甚至没有正眼去看那对夫妻,而是在色厉内荏的质问声中微微偏过头去,看向巷子深处稍远的地方。
层叠的阴影之中,又慢慢走出来了个人。
这人走路有声,丝毫不似鬼魅,但明暲夫妇的脸色却变得更难看了。
那人他们同样认得,正是他们这些天来煞费苦心对付的目标。
岑清商仍旧一脸温文尔雅的笑容,仿佛不是深更半夜堵住了想要取自己性命的仇家,而是在风和日暖的艳阳天里与旧友重逢似的,笼着袖子缓步走近来,微笑欠身:“对不住了,晏兄不太喜欢见到有人对明姑娘不利。……哦,对了,还听闻伯父伯母想要找晚辈说话?现在晚辈来了,有什么话,请讲吧。”
明暲、邵琪:“……”
两人的心情比不久前明寒衣冷冰冰地让他们去死的时候还要惊惧难安,毕竟那时的情况他们至少还有所预期,也想过法子应对,可现在,他们却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觉自己就像是被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逼到了墙角的倒霉青蛙,别说狡辩或者逃脱,甚至就连不小心的一个眼神都生怕会刺激得对方凶性大发。
岑清商却只问了一句,便笑微微地闭了嘴,耐心等待起来,似乎真的很期待对方会突然回心转意跟他拉起家常一样。
时间被这一刻的寂静拉扯得异常漫长,虚幻的窒息感令夫妻两人几乎透不过气来,两人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转动脖子,将满含着求助意味的卑微目光投向了始终一言不发的晏棠。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看到那聊算是自己半个女婿的“黑无常”有了反应,木然面容上,那对冰冷的琉璃珠似的眼瞳转了下,两人不由自主地松了半口气,如同见到了一线曙光。
然而,下一瞬他们迎来的却并不是喘息的机会,而是一句足以让人心脏停跳的话。
“把真相告诉明寒衣,然后我会送你们去天工谷,”晏棠平静地说道,“至少你们会死得比在移星阁更舒服些。”
明暲和邵琪的面孔霎时间褪去了所有血色,惨白如纸。
紧接着,不知是从谁的喉咙里猛然爆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两人同时一跃而起,默契地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疾冲了出去!
晏棠眉头微微一皱,便要出手。
谁知,就在这个性命攸关的紧要关头,那对夫妻还异常默契地做了另外一件事情——朝对方甩出了一把暗器!
晏棠一怔,和岑清商面面相觑,饶是两人也算见多识广,也完全没想到会有这般神奇的变故。
良久,岑清商干巴巴地清了清嗓子:“我听说过一个笑话,说有两个猎户在山里遇到了熊……”
眼前这对夫妻显然也抱着同样的打算,逃命的时候,不需要比鬼魅一般的晏棠轻功更好,只需要能比枕边人跑得更快就足够了……
可惜不巧,夫妻两个默契太过,居然想到了一起去,结果就是无需晏棠出手便双双栽倒在地,一个抱着大腿,一个捂着肚子,全都在痛苦地呻吟谩骂。
晏棠垂眸看着那两人,思索了一下,诚恳评价:“天作之合。”
岑清商:??
……
一刻之后,伤口处草草缠了几圈布条止血的夫妻两人就被拎进了唐家堡的大门。
天快亮的时候,明寒衣终于得到消息赶了过去,待客的大厅里,燃了一夜的灯火依旧亮得晃眼,一路上每个路过的人都纷纷看向她,神色奇异,也不知那目光中蕴含的深意究竟是警惕还是同情。
而她也无心去纠结这种细节,整个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一团。
她一时觉得父母是罪有应得,多行不义早晚会有这一天,一时又觉得是不是自己今晚说的那句话一语成谶,罪过该算在自己这不孝女的头上,两个念头纠缠不休的同时,又难以克制地生出疑惑,想不通为什么晏棠他们会出现在那里,而且还一反常态地主动插手抓人……
无数思绪此起彼伏间,她终于看到了地上萎靡不堪的两个熟悉的身影。
她无意识地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来,梦游一样往前走了几步。可不知为什么,刚刚还在大声呼痛互相指责的夫妻俩在看清了来人的瞬间,突然就一齐闭了嘴,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比刚才更加惊惶恐惧的神情。
明寒衣的脚步顿时刹住,心头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
她转头看向坐在贵客位置的岑清商,然而后者却也回避般立刻转开了视线。
这让她愈发迷惑,总感觉似乎有某种极为重大的事情发生了,所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又过了一小会,大门再次打开,这次进来的是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晏棠……”明寒衣刚唤了个名字,就看清了跟在晏棠身后的人,霎时脸色一变,剩下的声音全被卡在了喉咙里。
与晏棠一同来到这间大厅的,是个女人,一个昨天白天她还见过的女人——明乔。
明寒衣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纵使她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过,但作为凶手的女儿,在面对苦主的时候,实在很难维持住理直气壮的淡定模样。而紧接着,她就又想到了什么,赶紧朝一旁的父母那里望过去,心口再次揪紧起来。
可谁知,就在她为明暲和邵琪感到不安的时候,明乔却一反常态地连看都没看那对夫妇一眼,越过大厅中聚集的人们,径直奔向了她。
昨日那些如刀一般的言词仍在耳边回荡,天工谷废墟的惨状也历历在目,明寒衣几乎本能地绷紧了身体,准备应对接下来的发难。然而下一刻,她就彻底呆住了。
明乔用力地抱住了她。
明寒衣茫然四顾:“这……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很小,充满了疑惑,明乔像是被这蚊呐般的声音惊醒了,直起身来往后退了半步,双手捂住嘴,勉强压抑住濒临失控的情绪,上上下下地仔细端详着明寒衣。
“好看,真好看!就像……”
明乔原本大概是想说明寒衣像谁,可双唇几次张合,却仍旧没能说出来,到了最后,压抑了许久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掩面哽咽:“二十年了,我都不记得师兄师姐的模样了啊……”
说完这句话,这一向以温婉冷静的一面示人的妇人终于不再刻意控制,抱着明寒衣大哭起来。
明寒衣睁大了眼睛。
最初的错愕和迷茫过后,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心里渐渐有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一点点浮起。
而这时,坐在上首贵客位置上的岑清商也站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略带歉意道:“抱歉,明姑娘,有件事我一直知道,却始终瞒着你——你并不是明暲和邵琪的女儿,你的亲生父母已经……死在了乌蒙王陵里。”
明寒衣愣愣地望着他。
刚刚生出的可笑猜测竟然成了真,蜀中和暖的天气里,她忽然觉得遍体生寒。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耳中巨浪般的轰鸣声才渐渐消退下去,冰冷的指尖细微地抽搐了一下,转过头看向艰难收住了哭声的明乔,木然地轻声问:“……证据呢?”
岑清商错开目光,叹道:“当年乌蒙王为修建秘密陵寝,从各处征召、抓捕了许多能工巧匠,你父母那时被人陷害入狱,本来就要处斩,却因精妙机关术被征召去修陵。半年多之后你在王陵中出生……”
明乔抹着泪连连点头:“算起来,师姐出谷的时候刚刚怀上你,还不足一个月,恐怕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我们、我们也从来没想到师兄师姐还有血脉……”
明寒衣打断了她的话,再一次问:“证据呢?”
岑清商又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为难,但还是说道:“我爹奉命监督王陵建造,对尚在襁褓的你多有照应,也渐渐与你爹娘和其他工匠熟悉起来,所以后来才会不忍看到你们被处死,决定在王陵完工时救你们出来。”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一枚极小却十分精巧的石锁。
明乔哽咽道:“是师兄做的,我不会认错,当年在谷中,他和师姐一同设计的,说好以后有了儿女,就给每人都做一个这样的长命锁,里面写上他们的名字……”
明寒衣木然接过那质料粗糙却做工精细的石锁。
她有记忆之后并未见过此物,可不知怎的,在接过石锁的瞬间,手指就自发地动了起来,不过须臾,只听“咔”一声轻响,石锁上半边弹开,里面露出一条窄缝,其中夹着片细细的白绢条。
白绢上用小篆写着两个字——明央。
央,即中心,也有广阔之意。
身陷囹圄,自知命不久矣的夫妇二人为女儿取这样一个名字,其心意可想而知。
明寒衣沉默地看着那两个字,那本该是属于她的名字,是伴随她一生的东西,可现在,她却只觉陌生。
她没有问如何确定她就是那片白绢上所写的“明央”,刚刚她熟练地开启石锁的举动已经可以说明很多事情。但岑清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可惜,我爹也没有想到蛊毒‘思乡’那般霸道,他们提前准备的对抗蛊虫的药物毫无作用,在逃离的时候,所有人都蛊毒发作,或者活活痛死,或者被追兵赶来杀死……你父母自知在劫难逃,用毕生内力为你暂时压制住了毒发,将你托付给了我爹,连同这枚石锁一起。”
然而,乌远不过一介凡人,身后有无数追兵,自己也受了伤,又能带着个四五岁身中剧毒的小姑娘逃去哪呢?
所以他只能将当时已经昏迷的明寒衣安置在了一处山脚下的小镇里,而自己则在给妻子留书一封之后,便主动回到了乌蒙王庭请罪。
所有人都说他是感念乌蒙王当初的救命与知遇之恩,可岑清商从未对人说起的是,他总觉得他爹不会真心效忠乌蒙王那样残忍的主君,而他最后做出那样的选择,或许更多地是为了引开追兵,将那场搜捕彻底地终结。
“可惜,”岑清商表情复杂地看着明寒衣道,“我娘带我赶到双峰镇的时候,只在客栈床底下找到了掉落的石锁,却并未看到你,我们多方搜寻,才听说有一对中原人打扮的男女先一步找来,将你带走了。”
那对男女无疑是不知怎么找到了双峰镇的明暲夫妇。
明寒衣依旧沉默。
自从相识以来,这自称商人的岑清商已经说过了不知多少谎言,还有更多半真半假的搪塞之词,即便到了今日,她也无法肯定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便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
良久,她忽然想到一事:“童谣。”
岑清商一怔,随即苦笑承认:“是。自从你在我面前唱出那首古怪童谣开始,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是冒牌货,当年那个被我爹从王陵里救出来的小姑娘竟然真的还活着。”
明寒衣又像个机括失灵了的机关傀儡一样安静下来。
到了此时此刻,无论再不愿意相信,她也只能接受现实。接受她从小到大叫了十几年爹娘的人,突然摇身一变,从血脉至亲变成了杀父杀母不共戴天的仇人的事实。
从这一刻开始,这么多年来一切的冷遇与苛待终于有了个合理的解释,而她似乎也全然不必再为自己的“不孝”自责,可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她感受到的并不是脱下枷锁的轻松,甚至也不是仇恨或者哀伤,充斥在她心里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荒谬感。
生平第一次,明寒衣觉得自己就像是无数次被她随手做出来又随手扔掉的木头傀儡,自始至终就只是个被人操控,被人设计,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笑话。
在她周围,究竟还有什么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