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桂香这话,是一口就把要布做衣服的事给堵住了。
用不着何楚桃开口,她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张凤云平日霸道惯了,这会儿被人堵得说不出话俩,直觉面上无光。
她也不跟秦桂香接茬,只看着秦兰芝,“她婶,不至于吧,桃子办喜事怎么也得多扯几尺吧,这布怎么的也不能抠那紧,用不了多少,就跟巧云做件桃子身上穿的这种衣裳。你别看我们住城里,家里紧着呢。
春林两口子这生了娃,家里布票都给用到娃身上了。这不,前些日子有人给巧云说亲,定了过两天去相看呢。这第一次见面可不得给人留点好印象,我瞧着桃子这衣服不错,你就费费心,给想办法弄件,等有了票指定先还你。”
这一大长串话哒哒哒跟机关枪似的不带歇,让秦桂香想插嘴打断都插不上。这话里头只说借,口口声声说会还,信她有鬼了。
秦兰芝也不是个憨的,这么些年下来,这大嫂啥货色心里有数,也不多话,直说布的确没有了。
见自家闺女直挺挺不会说话,秦桂香瞪了她眼,直拍大腿,“哎呦,她亲家大娘,你们一家子城里头吃公粮,春林他婆娘可是纺织厂工人,要是你们家都不够使,那俺们乡下人可不得抓泥去。”
说到儿媳妇,张凤云却是一肚子气,仗着自己是纺织厂工人,平日里傲得跟什么似的。
想沾她点光,门都没有,竟顾自己折腾着新衣穿,让她给小姑子整整,一尺都别想。
当然,这话自然是不能给外人说的,没得让这些个穷乡巴佬笑话。
她也不接秦桂香话茬,转而对何楚桃道,“桃子,我看你和巧云身量差不多,要不等喜事办了,衣服借你妹子穿穿。”
还真有脸开口,何楚桃心里冷笑,记得这大伯娘是个能算计的,这会儿见了,直觉真是精明过头了。
就是有那么种人,自己家日子过明明比别人好了不知道多少,还总想着占人便宜。
大喜的日子,她就惦记上新嫁娘的衣裳,也不怕人笑话。
她瞧瞧何巧云那身,秦桂香可没说错,衣服簇新的,瞧着可没下过几道水。
再有那脚上的黑皮鞋,油黑锃亮。就这还哭穷,那别人都没法活了,得亏这会儿留着说话的人不多,要不真是招仇恨。
可没等她开口,一旁的何巧云先不高兴了。
她向来看这些乡下亲戚不上,要是新的,她勉强凑合,这还是看在何楚桃身上这件衣服样式委实不错的份上,要不然穿出去土里土气的,她还怕人笑话呢。
现在让她穿人穿过的衣服,她才不干。
她看了眼何楚桃,嘟嘴,“妈,票不够就去百货商店买不要票的好了,干嘛要借人家穿过的,我不要。”
百货商店里有些新款的衣服价格贵,买的人少,不用票。
何楚桃也动过心思,可一看那价格立马被劝退,觉得脑子有坑才费那钱呢。
见她那一脸的瞧不上,何楚桃心里无数骂人的话想讲,赶在张凤云开口前笑道,“对呀,百货商店里的衣服款式才叫好看,就是太贵了,没做的合算。”说到后面,语气里满是遗憾。
“你懂啥,人家卖的就是款式,一样的布料,那款式不好就差得远了去,反正难看的送我也不穿。”
瞧她那副趾高气扬,何楚桃也不在意,继续道,“你这身就是百货商店买的吧,真好看。”
“那是,这衣服最新款呢,一个码子一件,卖完就没,满县城也不超三个人穿。”说着,还用手比了比。
这衣服她磨了她妈半个月才拿下,平日里舍不得穿,今天特意穿了来出风头的。
张凤云本不让,见她闹了半天拿她没办法才同意。
来的路上,她就想,自己穿的比新娘子还好看,那多带劲。
她讨厌乡下,新买的皮鞋踩在黄泥地上,走不了几步路就全是灰。但她又忍不住来显摆,喜欢这种被人羡慕的自我满足感。
可惜,没想到何楚桃的衣服也不赖,化了好看的妆,头发样式没见过,后头高高盘起,额前碎刘海,两鬓编了辫子,整个人容光焕发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反倒没人注意她。
这会儿好不容易成为焦点,她自然抓住机会卖弄。
“哇,那这衣服可贵了,俺们买不起。”有姑娘发出惊叹。
“贵是贵点,少买两件就是了,反正一般的衣服我不要穿。”
何巧云是城里生长的姑娘,又是家里的老幺,吃穿用度都不差,眼界高,在一群乡下姑娘面前,自觉说话都带着一股傲气。
瞧着一个个艳羡的表情,她觉得飘飘然,正得意呢,张凤云扯了扯她,“你懂个啥,快闭嘴。”
个小次货,除了长相,哪一点都不像她,没点聪明劲。
她原盘算着不花一分一票得件衣服,哪知道这小妮子缺心眼扯自己后退。
说完,又瞪了眼一直闷不吭声的何巧巧,像是在怪她跟没事人似的也不帮腔。
何巧巧冷眼看着也不说话,她妈偏心眼小的,自己凑上去费那功夫干嘛,丢人不说,讨来东西也跟自己不搭嘎,吃力不讨好。
何巧云有些不耐烦,“哎呀,妈,我马上就有工作了,自己挣钱自己花,用不着你们的。”
秦桂香一听,忙道,“哎呦,不得了,巧云也有工资拿了?”
何巧云有工作的事,在场的人听了都瞪大了眼,只何楚桃面上平静无波。别人没注意,她可没漏听,“马上就有”可不是板上钉钉呢,指不定就凉凉。
这年头要想在城里有份工作,那真是顶难的事。僧多肉少,城里户口也不是都能分配工作的。
当年何爱平为了进城吃商品粮,那是入赘才顶了张凤云她爸的岗。生的儿子姓张,俩女娃因着前头有男娃继承香火,才跟着当爸的姓何。
张春林到了年纪,没份正经工作不好找媳妇,张凤云便让他顶了自己的工。剩两个女儿,想着早晚是别人家的,自是不可能让她顶工,便闲在家。
如今大的嫁了人,小的正相看人家。
这会儿小的说就有工作了,也不知道走得什么门路,何楚桃寻思,莫不是那相中的对象家给安排的。
大家拍何巧云马屁,说着奉承话,何巧巧却心里极不是滋味,甚至有些上火。
都是女儿,她还是大的,本来那工作应该轮到她,可谁知张凤云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已经是别人家的,让妹妹去才对。
她反驳妹妹不也一样要嫁出去,张凤云又说妹妹有了工作才能找个好对象,有个好对象才能帮衬家里,哪像她嫁了个烧砖的工人,没出息,啥也帮衬不上。
何巧巧心里埋怨烧砖工人还不是你找的,嘴上没敢说。
她知道,这是自家老娘在跟叔家别苗头呢。
何楚桃嫁了个部队当官的,她的女婿怎么的也不能太差,大的已经成家,也就剩小的能指望了。
何巧云自鸣得意,张凤云却恨不得把她嘴给堵了,临出门特叮嘱了,工作这事不能提,她倒好,八字没一撇就给抖出来。
何爱国这边和大伯在西厢屋里唠着闲话,旱烟吧嗒吧嗒抽了几轮,终是忍不住问,“大哥,桃子工作那事?”
“爱国,真是没办法,要是能行,我家俩闺女哪还能闲着。”何爱平摇头,“要我说,这桃子嫁给常胜在家还能待几天啊,可不得跟他随军去,这工作找了也白瞎。”
“随军也不是那么快能办下来,我这不是想着她干不了农活,怕嫁过去受气。”
“怕她受气还不简单,你给他公社找个轻省活,你好歹是个大队长,再不还有常胜呢,公社这点面子总要给。”何爱平呵呵笑。
何爱国叹气,“公社的活她要不干了,调动申请不了,到了部队又得重新找。我想着最好能给她找个城里工作,等随军批下来,再申请调过去,她走了,巧巧和巧云找个顶上。”
上头管得不严,亲戚间顶岗也是常有的,只要本人愿意,让谁顶都行。
何爱国想得面面俱到,何爱平却不以为然,“你想的是好,问题这工作不好找呀。”
“是不是上回钱不够,还要多少你说,我再去想办法,只要事能办成——”
何爱国压低了声音,正说着,秦美美闯进来嚷嚷,“大伯,巧云说她有工作了,你能不能给我也找一份呢。”
“啥?”何爱国一愣,紧接着何爱平厉声,“瞎扯,胡说!”
这震耳的声音,秦美美冷不丁吓一跳,“我,我没胡说,是巧云说的,堂屋里不少人听到呢。”
何爱国沉了脸,何爱平才在他面前推脱,转眼何巧云找了工作,这不是明摆着敷衍他么。
就算对方是大哥,这会让他心里也不舒服了。
“何巧云说的?”何爱平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过,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瞧瞧何爱国脸色,尴尬笑笑,“娃不懂事,许是我最近给桃子找活,她没弄清楚就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