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国天子千里迢迢离开京城就为寻他,容暮只得让府上的婆子整理出一间屋子供楚御衡去住。
但他的府邸尚且不如之前的丞相府,所侵占的地方小,出了主屋的其他屋子也更为破落些,即便府上仆从仔细打扫,其间也挥散不去淡淡的灰土霉气。
前来回话的婆子面露疑难:“主子,东边那厢房已经清扫过了,但里头霉显和霉黑闹得厉害,只怕那味道不算好闻。”
斟酌片刻,容暮便让人给他屋里的床榻新换上褥子:“那就给我的那间厢房新换褥子。”
楚御衡看着身侧男子,像是完全呆住了。
容暮这是让他们二人睡一个榻上吗?
可楚御衡心中欢喜还没浮起多高,下一瞬就被容暮的后一句话沉沉压了回去:“然后,东厢房我去睡。”
“阿暮,何必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可以一起……”
“那怎可。”容暮看向楚御衡,知晓楚御衡当下的意思是夜间二人同榻,但他不愿。
容暮笑笑,同时又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大人且为贵客,我怎可轻易怠慢?若大人觉寒舍鄙陋,那我不妨就在陵岐郡最好的客栈为大人定上一间屋子。”
为不暴露楚御衡在陵岐郡里的身份,容暮在外人面前只唤他一声大人。
大人,贵客,怠慢。
一句句,一声声,皆在容暮刻意的疏离沉默中耗散了楚御衡的热忱。
容暮的抗拒抵触让楚御衡无从下手。
眼前的白衣男子像极了紧紧合拢了壳的河蚌,楚御衡可以用匕首去撬,可也会踌躇如此作为会伤害了容暮。
当下楚御衡就看着眼前人仍显瘦削的脊背微弓,容暮颔首低眉间,乌发偏侧而露出了小片白皙的后颈,明明是在恭顺的交待着琐事,可拒绝自己的意味明显。
挥散温和的外衣,容暮里子还是昔日那个倔强的少年。
容暮说会追随着他,所以十年不曾离开;现下说着离开,那容暮心里必然有了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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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楚御衡还是不愿容暮去睡那落了霉的东厢房,而是交代了屋外跟随自己一路的侍从,他今夜就夜宿于距离容暮府里最近的一处客栈。
这家客栈并非陵岐郡里最为华贵洁净的,但却是离容暮最近的,近到出了客栈的门,楚御衡只要走上一刻钟的时间,就能见到容暮的宅子。
但眼下天色还早。
即便入冬,正午的天色依旧暖融融的,就快到了午膳的时候,容暮理平了因落座而卷起的腰间衣褶子。
“大人想必也饿了,不过我请大人去陵岐郡最火的那家茶馆用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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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楚御衡挥散周围所有人,同容暮落坐在茶馆的小厢时,已到巳时。
每日的隅中之际,陵岐郡的这家茶馆并非只供应点心,还有些正经的菜肴;多以烹调河鲜、和沿江的家禽为主。
毕竟是天子屈尊于此用午膳,容暮点出的饭菜浓淡皆宜,几乎样样都是楚御衡平素爱用的。
蟹黄虾盅,熏鲥鱼,焦炸羊肉……
楚御衡微抬起下颌,心口一暖。
容暮许还在意着他,否则也不会点出的菜都合他的口味。
但等楚御衡看着小侍最后端上来的几盘精致点心,奇怪的熟稔感觉一时间袭上他心头。
“这是从京城回来的厨子所做。”容暮往他面前推了推,介绍道。
听容暮说这是灏京的厨子制作的点心,楚御衡垂目:“朕尚且不知你爱吃这些。”
“素来是爱的。”只是你不知罢了。
容暮之前同楚御衡一同用膳也会点一两道,但楚御衡无心,不甚在意罢了。
其实不止楚御衡不知,就连一直贴身侍奉着他的宋度,也就才在去年的岁末知晓容暮嗜甜。
他自小在清泉寺里就随身备着几块饴糖。
这么一备就备到了他选了宋度贴身侍奉着他,宋度为他打理好日常吃食,从茶饮到果蔬,他也不在好意思当着宋度的面去购饴糖。
想来他已戒了这一口甜好些年,也就处理灏京前的那段日子太难过了些,才让周管家上了些甜口的菜肴,但也还克制得紧。
等他在陵岐郡里安定,这随身带着糖的习惯才在陵岐郡闲散日子的晕染下卷土重来。
现如今他的怀袖就有着一小包的糖,这还是他早间去学堂处理日务时,随手从一旁的糖铺子里购的。
但如今楚御衡不知这些,容暮也不恼。他只在心里内谴自己,如今再将这些小细节翻了出来,又有何意思。
率先提着筷子夹了一块软酥小点,容暮静默着含下这一口酥香。
但容暮的冷漠落在楚御衡眼中,让楚御衡不自意地心乱如麻。
他似乎一不小心又惹了阿暮,阿暮当下在不虞……
一开始容暮就是让人心觉惊艳的人,十多岁的年纪,容暮少年义气又有些自傲,但这样的人会一直围着他面上带笑,会因他的一句不喜就减少同旁人的往来。
后来的容暮更像要把温柔碾碎附在脊骨之上,入朝以来,容暮整个人宛若一壶不放茶叶的白水,乍一品不甚惊艳,可又是他必需之物。
未见容暮之前,楚御衡思索过相伴他十年之久的容暮为何会出此险招也要离开灏京。
是他对闻栗的偏袒让容暮心死,亦或是他忽视了容暮在他心中的重要性,以至自己多年的冷落让容暮心凉,凉到容暮也变了。
当他再也无法拥有他的所拥有,他才会发现过往有关容暮的点点滴滴,剥茧抽丝,仔细探寻下来,都拥让人心动的点……
但许他以的温柔的少年终究变成了会将刀刺对向他的男人。
等失去以后再回忆当初拥有过的东西,在人世间的百种事态中才最为痛楚。
他只要点头应下容暮不回灏京的念头,他就永远也追不回容暮。
晚来的悔悟总会伴随着细密的刀割,反复在楚御衡最里头的心脉划动。
如今他再怎么悔过,于二人而言都晚了。
楚御衡这一顿饭如同嚼蜡,根本用不下几筷子,期间他一直在默默看着容暮,但案上他爱吃的几道菜,容暮都没举箸去夹。
若这些菜太过荤腥也就罢了,但那牛骨是用萝卜清炖的,容暮其间用的甜口之菜反而更多,糖醋的豚骨近乎三分之一都被容暮所用。
又想起满桌菜肴容暮最先动口的是那一方酥点,楚御衡顿时了然。
容暮许嗜甜……
饭后,容暮摆杯把盏,斟上两杯香茶。
二人静默地用着茶,而容暮微眯着眼眸。
这会儿的冬日暖意融融,亮光透过轩窗打在他搁置在手柄处的手骨上,柔和光路顺着他指尖一路爬向他无暇的脖颈喉结,宛若给他整个人拢了一层白釉之色。
但等容暮看清楚御衡前头一丝未少的茶水,思及方才用膳也不见这人多动筷子,容暮挟下瓷盏那口他特意为楚御衡所点的浓茶,放下瓷盏狐疑:“陵岐郡的饭菜不合陛下口味?”
楚御衡摇摇头。
但这沉默并不寻常,容暮低着眸子。
这人估计就是还不饿。
于是见楚御衡默不作语,容暮又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小酥,也不多问眼前人。
一直等着容暮的关切,楚御衡眼看着容暮刚用了一碗白米后,现在还专注于吃点心,本该如以往一般的问候却迟迟不来。
楚御衡搁在膝盖骨上的拳头无声攥紧,白衣男子默然饮茶的场景落进他漆黑的眉眼中,他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傲慢也略见消散。
见原本盛着四方小酥的瓷碟都被光了盘,楚御衡终于忍不出了:“阿暮你爱吃这点心,灏京那么多的厨子都可以做,还可以做得比这更加味美。”
容暮刚放下竹筷,刹那间嘴里的小酥还没来得及咽下。
好端端地提起灏京的点心……楚御衡莫不是还想哄他回京城?
好胃口消失几分,容暮木然嚼了几口香酥后,取了帕子擦了擦唇:“其实这些茶馆出名的点心这就是灏京告老还乡的师傅做的。”
楚御衡:……
“而且陛下是否忘了。”
“什么?”
容暮闪着琉璃目,同楚御衡四目相对:“十多年前,我就曾捧着灏京厨子的点心给陛下。”
“有这回事?”楚御衡讶异。
“嗯。”容暮松懒笑了一声,讽意漾在纤长的睫毛上轻缓地颤动,“还是沈书墨送我的点心,我都捧着送给陛下了。”
被容暮这么一提醒,楚御衡恍然忆起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儿,但等他继续往记忆深处追寻,他缓缓沉降了的心倏然疼痛起来——
那回容暮捧给他的点心,最后被他亲手给打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