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御衡并不喜欢吃糖。
皇室血脉凋零,他母后在生下楚绡宓时没了命,他父皇也同母后携手而终,留下不过十来岁的他还有刚出生的楚绡宓。
作为皇室唯一的嫡子血脉,他比晚出生几年的楚绡宓过得更要克制,也更辛苦些,毕竟皇子规矩颇为严苛。
江山的重担,他必须扛在肩上。
有先帝的帝师教导,礼法严苛,以至于他成长一路上禁锢颇多,每日用多少,该穿何种衣物,都有人细细相备。
糖更是他难以相触之物。
母后还在时,曾给他一面糖葫芦,可那串儿被他父王扬掌挥开,父王阴鹜的神色他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你未来是天子,不可耽于这般甜腻。”
父王说什么便是什么,聪明的宫里人自此让他戒断了甜。
除却糖葫芦,其他的甜食他也嫌少相食。
他唯一能记清的入口甜尚且还在青少,他那日出宫倒在地上,被路人相扶时喂下的一口饴糖。
困厄里那一口糖,甜进他的唇舌,也甜入他的心脉。
此后再多的甜味也比不及当时的味道。
但同样是甜,如今再思及他那次挥散容暮送来的点心,楚御衡视线恍惚,黑眸里浮现浓郁的沉痛。
许是他送来都轻易尝不到的甜味,容暮能触手可得,亦或是容暮送来的甜点还是沈书墨送他的。他当初才会一时气恼,冲动着便将容暮送来的点心推散落在地。
沈书墨对容暮的心思,楚御衡最初便看在眼里。
沈书墨为何会那般大手笔送书院全同窗点心,不过就是为顺理成章地把最佳的一盘送到容暮手里,否则别人的都是普通的桂花酥,为何容暮的那一份就格外精致诱人。
这样的点心他不会吃,更不会让容暮吃上一块。
楚御衡一直以为自己这般所行没有过错。
可当下看容暮略有讽刺的神色,他心口一紧。
容暮说了对他好,就该只将视线放置在他一人身上,但不该是这般寒寂的视线。
容暮尚且不知楚御衡如今心潮起伏得厉害,在容暮看来,楚御衡刚愎自傲,他现在再怎么猜也猜不到楚御衡是在懊恼。
容暮潋眉,伸手捻去膝盖上的琐碎点心渣,一直低着头不去看楚御衡:“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一件耿耿于怀的事。”
“何事?”
楚御衡这两个字刚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的厉害。
像饮过烈酒,干咳辣痛。
“后悔我不曾尝过当时被陛下掀翻的那份点心。”
又是点心,楚御衡眉峰骤起:“沈书墨对你而言就那般重要?甚至于阿暮你愿意为了沈书墨再三地挑衅朕?”
“重要啊。”
容暮的三个字很轻缓,像用蓬松的羽毛拂过楚御衡的嫩肉,让楚御衡又酸麻又不虞。
“陛下不喜我的点心,不喜我的朋友,所以对那份糕点不屑一顾。”
“朕没有不喜你!”
至于他不喜欢沈书墨和沈书墨送的点心倒是真的。
于是楚御衡强调:“朕只是不想阿暮你和沈书墨走得过近,他不学无术,会带坏你。”
听着这人一副为他好的话语,容暮嘴角拉得极平。
那一盘碎在地上与泥土相混的酥点,于他而言已不再仅仅是甜味。
沈书墨是他离开清泉寺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那份点心是他的第一个朋友赠予他的礼物,二者都有着重要地位,可楚御衡排斥沈书墨,那点心更是最后却入了土。
“为我好……”听眼前人说是为他好,容暮好不容易稳住了乱绪,“但陛下一直未说过这是为我好,后来入官场,我也曾仔细想过陛下当时为何有那么大的反应。”
“为何?”
“我本素民出身,而沈书墨出自商贾,陛下有皇家血脉,作为日后的九五之尊,陛下皇命在身自然尊贵无比。所以陛下同我本云泥之别,瞧不上我,连带着瞧不上我的商贾好友。”
“阿暮你怎会如此想?”
即便被容暮说中了几分心思,楚御衡依旧犟着一口气不承认:“朕只是不喜欢沈书墨,但朕绝对不曾那般想过阿暮你。”
“那我斗胆试问,陛下当真能做到公正无二地对待世间所有人?”
楚御衡:……
“若我并非孤儿,而是陛下最讨厌的武将之后,陛下可还会这般平静待我?”
楚御衡咬紧了唇,又默然了。
若容暮是他最不喜的武将之后,那他一开始就不会同容暮有纠葛。
所以容暮当真将他的脑子看得透透的。
但短暂的失神后,楚御衡沉言:“可阿暮你不会是武将之后,阿暮现在所做出的一切假设都是虚妄,都做不得数。”
容暮眯着眼,像是懂了什么,展颜笑了:“陛下躲了我的追问……不过我大概也知道陛下的意思了。”
纵使在同天子对话,容暮也心绪和缓。
他现在再想到这事时,并没有如当时刚想明白时那般的顿挫难堪。
当初的他还会为自己攀不上楚御衡而自责无力,如今即便他和楚御衡依旧天差地别,甚至楚御衡一旦知晓他有华家的血脉,必不会让他落下个好下场,他也颇为从容。
从容到容暮隐约还有破罐子破摔的打算。
从故意找准一个点激怒楚御衡开始,到他不再自称草民,用“我”相待,他宁愿希望楚御衡这次见面会怒斥他,也不想看到楚御衡这般奇怪地对他好。
求了十年而不得的糖,如今一朝全部被喂到嘴里,这不是甜,而是齁腻。
说到底他还是不信任楚御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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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饭用的有些久了。
本来这顿午饭是容暮和何朝一起用的,但容暮不想让楚御衡过多地接触到何朝,所以到现在楚御衡何朝连面都没有见到。
容暮不觉被拘束,又打点了几道点心,打算晚上悄悄带给何朝。
而楚御衡只当容暮爱吃,这会儿的帝王还在兀自难过。
出了茶馆,即使还因容暮的一席话而一路堵心,楚御衡也一步不离地跟着容暮。
容暮去学堂处理事务,楚御衡就跟着;容暮同百姓互相寒暄打招呼,楚御衡立在一旁看着。
以往百姓看到和善的容暮,还有好些话要细细叙讲,但等今日他们张望到容暮身边的黑衣男子,骨健筋强,面色凶煞,一个个都瑟缩着,只简单寒暄几句就离开。
多亏了楚御衡在,以往容暮花在同外人寒暄的时间都用来看学堂的账本子。
当暮色深沉,天上被食去一半的月亮像极了弯钩悬在空中,月明星稀,但依旧月辉清朗。
当下终于能将楚御衡送到客栈里安歇,容暮暗暗松了一口气。
脚踩着皎白的月色,容暮弯腰以随礼,告辞的话就在嘴边,恰逢楚御衡身边的灰衣侍从不知从何处出现,知晓这人定是有事来报,容暮懂礼数地退在一边。
容暮想等楚御衡处理完事,便欠身告退。
但楚御衡也不回避他。
在容暮快转身之际,楚御衡伸手攥住了容暮的臂腕,瘦削的腕骨被楚御衡拢起,这是他们一年后相见的第一次相触。
楚御衡愣住,当即看向容暮的素白衣角,见并无焰火扑腾而起,白衣男子身上无事发生,楚御衡原本因惊恐而扩大了些的瞳目回缩了些,刚绷紧了的弦才松弛了下来。
再偏过首去,楚御衡肃面问道:“有何事,直说。”
灰衣的男子正是从灏京一路奔疾而来的暗一。
他之前见过容暮,且对天子,丞相大人和闻栗三人的纠葛也略有了解,所以此刻才对要回禀的消息略有踌躇。
可天子凝眉在前,暗一飞速地看了一眼月下的白衣男子,咬着牙拱手回道——
“是灏京里的闻栗的消息,闻栗惹了公主殿下动怒,殿下让人打断了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