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天子皱着眉看折子,赵朗清半眯着眼。
他也算几朝的老人了,将朝政看得通透,当今都城里水势如何,他心里都有数。
陛下继位后的成就并不输先帝。
更有甚者,陛下在很多方面优于先帝。
减轻了的赋税,日益安泰的百姓,不敢来袭的边塞敌军,整个国都除了之前江南各处遭受过水患以外,并无旁的天灾人害。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既得王位,必承其重。
帝王无情,也应无情。
这样才能最为公正地站在万民之上去处理一切事物。
先帝就是太拘泥于儿女情长,才会那般早早地就驾崩了去。
所以当先帝把陛下托付给他辅佐时,他教会陛下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先淡薄了情感。
可等他这回入宫辅佐公主殿下,他才知陛下或许并非如他所想那般可以强硬到可独自一人站在权利的高处。
因为御书房里还挂着一幅画像。
之前也挂了一幅画,那时陛下解释,这是儿时救过他之人的面孔,是天子的恩人。
近来听公主殿下说那幅画像被换成了容暮的画像。
容暮是一国丞相,但一国丞相的画像却被天子挂在御书房里头,这让觐见的百官如何做想。
更何况容暮与华家的关系有些微妙。
赵朗清抬头看着墙上的人像,这里头人的面容和华家死去的华夫人还有七八成相似……
赵朗清只得兀自叹息。
楚御衡终究没让这等沉寂弥留过久,阖了奏折,楚御衡面色凛然地唤了一声:“老师……”
“嗯?陛下请言。”赵朗清动作有些迟缓,但恭敬有余。
“绡宓她处理闻栗的事……可是得了老师你的批准?”
赵朗清没想到兜兜转转,陛下会先和他提到这事,他还以为会先谈论华峥,但闻栗的事也有些蹊跷。
当下这位年老的智者敞言:“公主殿下寻到了证据,照着律法,闻栗他是帝国皇室子弟,殿下都是依法行事罢了。”
所以并没有他在其中插手的意思。
楚御衡沉默了几息,一双鹰眼弯如钩:“绡宓她哪有证据?”
“殿下从闻栗府上搜到了文书,还亲自让人验了闻栗的身子,在其尾椎处的确有一面刻纹,同他那皇室的刻纹别无二致。”
“刻纹?”楚御衡当真不知道闻栗尾椎那处还有这样的纹路。
他同闻栗亲历过几回,行那事时也总是用正面,他之前有私心要护着闻栗,而闻栗也说并未留下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就是敌国之子,所以楚御衡也就放心随他在灏京里四处游走了。
但不想他那亲妹妹居然让人查了闻栗地府邸,甚至查验了闻栗的身子。
想起晚间从容暮府邸出来时容暮对他的质问,楚御衡眸光一暗,瞬间好似搅动起了黝黑砚台的墨汁。
但闻栗的事和华峥的比,其实并无那般重要。
闻栗如何处置,更关乎他寻恩人的私行。
华峥回京,才是当下的重中之重。
明黄色的烛光落进他漆黑的眉眼,楚御衡看着前头的耄耋老人,威压中夹杂着少见的恭敬:“那华峥的事呢?老师可曾插手过?”
“华峥……”赵朗清收束了视线,“陛下还不放过华家?”
“不放过,而且为何要放过?”
华峥要回京之事不算棘手,只是对楚御衡而言有些太过突然罢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楚御衡会因此乱了手脚,他也不会对华峥失了几分忌惮之心。
楚御衡捻着手中的竹纸,鼻尖压出一抹嗤笑:“再者,灏京并不缺华家这种武将,朝堂以后还会开武考,想我朝怎会缺了能带兵行军的武者。”
“武考?”
“嗯,同文考一般,三年一轮。”
赵朗清看楚御衡不似说笑的样子,目中深意更重:“陛下是何时起了的念头?”
“早就有了。”早在他将华峥驱逐去北疆,他就隐约有了这样的想法,“怎的?老师觉得不可?”
赵朗清愣怔了一瞬,随即便道:“怎会,陛下此举实乃万名之福。”
而赵朗清从华氏一族的角度来看,所得体悟又有所不同了:“但陛下心里也清楚,先帝在时不喜华家是因私人恩怨在其中,实则华峥一生并不能揪出大的过错来,不论为国,还是为民,华氏先祖自祖上同先祖开疆扩土,到如今华峥大胜过来,华氏一族在民众中都有着不同寻常的位置。陛下就算要处置华峥,不必赶着华峥这次凯旋的机会,陛下至少也要先封赏一番这位回京的功臣。”
当下赵朗清可谓是同楚御衡说了掏心窝子话。
这些他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同楚御衡说明。
天子年纪不小了,处事也有分寸,之前能将华峥送去远疆而不直接去了华家的性命,赵朗清还思索着陛下心绪已经成熟了许多。
但不料想现在陛下依旧想处置了华峥。
今时不同往日,华峥是功勋累累的大将,更是朝中第一悍将,现在动手显然不合时宜。
赵朗清这一长篇话语出口,帝王并未给出回复。
楚御衡反而险些撅断了狼毫笔:“老师,你知晓朕何故这般怨恨华峥,朕的母后当初如何没了的,老师你也清楚,即便这样,老师你还要这么劝说朕松手?”
“老臣怎能不清楚?”赵朗清纳了一口气,眼里也满是伤痛,“但先后是重疾而亡,没有证据证明是华峥动得手。”
“但他起码曾经有过念头要取了朕母后的性命,父皇都已经查清了当初刺杀母后的此刻就是华峥派出的人。”
“可先帝也并未处置华峥。”清醒着的赵朗清一字一句地往楚御衡心口戳,“若有证据,先帝定会当即就处理了华峥。”
“父王也一直恨着华家!”
楚御衡“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笔搁在桌上,污墨瞬间染了奏折的纸业,甚至还飞溅到楚御衡的腕骨处。
其实他知道的远比赵朗清多些,当初的皇室丑闻被他父皇压得死死的,所以就连赵朗清或许都不知当初的华峥是如何闯进了他母后的殿中,之后又做出了何等恶事。
这是他父皇的难言之隐,也是给整个皇室蒙羞的丑事。
他父皇可以顾忌着华家不处理华峥,但他不行。
楚御衡还牢牢记得父皇驾崩前父皇是如何流着泪同他讲述了皇室的隐秘,最后,他父皇面上还带着对华峥的恨意,吊着最后一口气让他日后千万不可让华家在朝中得势——不管是华峥,还是华淮音,通通要牢牢控在手中。
所以赵朗清认为他父皇认为华峥是清白的,简直是无稽之谈。
若再多给他父皇一些时日,他父皇必然会了结了华峥。
这些都是楚御衡不愿去回想的往事,若不是赵朗清也劝他放过华家,楚御衡也不会再将这些深埋的泥淖往事掘出。
回了神后的楚御衡依旧满面凝重,方才摔笔的那一下溅起的墨滴他也没心思擦去:“老师不必再说了,朕今日的话就落在这处,若华峥无得证据证明朕母后的死同他无得关系,那朕就永远不会放过华家,而且不仅是华峥,华峥之子华淮音朕也轻易不会放过。”
他母后和父皇的突然离世是他这一辈子都难以遮掩的痛楚。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都同华家扯不开关系。
陛下的话字字皆狰狞,赵朗清挣扎几息后只得沉沉叹息:“罢了,陛下还是要以大局为重,老臣当初同意公主殿下放华峥回来,也早因不满朝堂的风气罢了。整个朝堂重文轻武,太过偏颇,而武将心寒,边塞容易不稳,但陛下既然起了武举的心思,除后起之秀外,老臣也望陛下能多少善待当初的武将们。”
同样的话,楚御衡今日晚间刚从容暮听到过一回,赵朗清的话同容暮的意思都差不多,这让楚御衡心中卷起说不出的闷躁来。
赵朗清瞧出眼前人的不虞,不再多说,再看墙上容暮的画像,赵朗清将手中的茶盏搁下提了旁的话题:“陛下此次南下可还顺畅?老臣知道陛下是去江南找人的,去寻容暮时,陛下可还顺利?”
刚才外头进来看茶的小宣子见陛下手污着,连忙递来一方白巾子。
楚御衡接过,眼皮子也不睁开地擦拭着手边污墨:“找到容暮了,他同朕一起回来的,朕打算让他在华峥的庆功宴上露个面。”
赵朗清皱着眉:“那他的意思呢?”
“他同意露面。”
“老臣的意思是,容暮他觉得陛下该如何处置华峥?”
“……”
原本听赵朗清提到容暮,楚御衡心口还一片凉熨,现下赵朗清问他容暮对华家的看法如何,楚御衡不免有想起他和容暮前几个时辰的争执。
天子的沉默让赵朗清有些懂了:“他的意思也是让陛下高抬贵手?”
楚御衡无奈地点点头,随即将手中黒污一片的巾子递给了小宣子:“他素来如此了,当初朕本意想华家人死绝,但他先提的让华峥戍边,再将华淮音困在灏京中,若不是他先提这般,朕已经直接处置了华家那一群人。”
无论处理武将,亦或是旁的朝臣,容暮用的法子大多比他要温和些。
“陛下可多听听容暮的看法,他虽年轻,但也有大智。”
“嗯。”
他的阿暮自然聪明冠绝。
又一截蜡烛灼烧殆尽,楚御衡见赵朗清努力提着神同他说话,便让他下去了:“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老师身子熬不住了,还是快回去歇息吧。”
“那老臣就告退了。”赵朗清慢慢退下。
伺候在一旁的小宣子在烛火近乎熄灭的闪烁下默默又点亮了一盏新的烛火,火光陡然压下几分皎洁月色,但窗沿口依旧铺着一层清朗的银色月芒。
楚御衡重新开了折子,但侧首忽见外头透进来的月色,囫囵之间竟突生几丝柔情来。
若是阿暮不曾入睡,当下可否同他看着同样的一轮月亮。